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濡湿了枕头。我不是哭我的残疾,我是哭我那可笑的信任,哭我逝去的理想,哭我这被彻底摧毁的人生。
恨意,像藤蔓一样,在我心底疯狂滋长,缠绕着我的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
徐知微。
我恨你。
我发誓,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会恨你一天。这份恨,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四)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我和徐知微之间一场无声的战争。
她依旧每日前来,照顾我的起居,替我擦拭、喂药、按摩毫无知觉的双腿。而我,用尽一切方式反抗。拒绝吃药,拒绝进食,把水杯打翻,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她。
她沉默地承受着,收拾着我制造的一片狼藉,动作依旧轻柔,只是眉眼间的疲惫日益加深。
有时候,在极深的夜里,我会听到门外传来压抑的、极低的啜泣声。我知道是她。但那又怎样?鳄鱼的眼泪,只会让我觉得更加恶心。
我的身体在药物的维持和下人的精心照料下,并没有恶化,但精神却日渐萎靡。我开始长时间地盯着天花板发呆,回忆着曾经健步如飞、挥斥方遒的日子,那些画面越是鲜活,就越是衬得眼前的现实如同地狱。
偶尔,会有以前的朋友来看我。他们带着同情和惋惜,说着一些苍白无力的安慰话。从他们闪烁的言辞和避而不谈的态度里,我能感觉到,外面关于我的“意外”,早已有了各种版本的流言。而徐知微,似乎动用了一些手段,将某些不利于她的猜测压了下去。
这更坐实了我的猜想。
看啊,她就是这样,永远知道如何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哪怕代价是我的一生。
有一天,一只不知从哪里飞进来的麻雀,误打误撞地闯进了我的房间,在房间里惊慌失措地乱飞,最后撞在玻璃窗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然后跌落在地毯上,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我死死地盯着那只死去的麻雀,心里一片冰凉。
我和它,又有什么区别?都是被这无形的牢笼困住,最终撞得头破血流,无声无息地死去。
绝望,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那天晚上,当徐知微照例来给我送安神汤时,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抗拒。我平静地接过了碗。
她似乎有些意外,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
就在她放松警惕的瞬间,我用尽全身力气,将碗狠狠砸向床头柜!
“哐当!”一声脆响,瓷片四溅,温热的汤药泼洒得到处都是。
我迅速抓起一片最锋利的碎瓷,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的手腕割去!
死了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这无望的人生,这被仇恨吞噬的日子,我过够了!
“未未!”徐知微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几乎是扑了过来,一把死死攥住了我拿着瓷片的手。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手指冰凉,却在剧烈地颤抖。
“放开我!”我挣扎着,嘶吼着,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
“我不放!林未,我不准你死!”她也失去了往日的冷静,声音带着哭腔,眼圈瞬间红了,“我不准!”
我们扭打在一起,或者说,是我单方面的疯狂挣扎,而她,用尽全身力气禁锢着我。碎瓷片割伤了她的手,鲜红的血珠滴落在我的睡衣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花。
最终,我力竭,颓然地松开了手。
瓷片掉落在床上,沾染着我和她的血。
徐知微没有立刻松开我,她依然紧紧地抱着我,身体也在不停地发抖。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颈窝,是她的眼泪。
“未未……对不起……对不起……”她在我耳边反复呢喃,声音破碎不堪,“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可是求求你,别这样……别离开……”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栗和声音里真切的恐惧与痛苦。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我的恨,并没有因为她的眼泪而减少分毫。反而因为她的痛苦,生出一种扭曲的快意。
看啊,徐知微,你也会痛。
这就够了。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诡异。她看管我得更严了,房间里所有可能造成伤害的物品都被收走。我们之间的话更少了,但那种无声的张力,却几乎要撑破这间华丽的牢房。
恨意,在沉默中发酵,变得愈发浓烈,几乎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我恨她,用我全部的生命在恨她。
那时的我,绝想不到,这份淬毒般的恨意,有一天,会以另一种更加极端的方式,燃烧殆尽,然后,涅盘出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爱。
(五)
时间不紧不慢地滑入民国二十六年。
外面的风声越来越紧。报纸上的消息越来越触目惊心。北平、天津相继沦陷的消息传来时,整个上海都陷入了一种恐慌与压抑交织的气氛中。
就连我这方与世隔绝的小天地,也能感受到那股山雨欲来的紧张。
徐知微来看我的次数似乎没那么频繁了,停留的时间也短了。她眉眼间的忧色越来越重,接电话的次数也明显增多,语气急促,似乎在安排着什么。
我知道,她在准备退路。像她这样精明的人,自然早就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要打仗了,是吗?”有一次,在她替我按摩双腿时,我忽然开口问道,语气平静得出奇。
她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你会走吗?”我又问。
她抬起头,看向我,眼神复杂:“我会带你一起走。”
我嗤笑一声:“带我?一个累赘?”
“你不是累赘。”她语气坚定,手下按摩的力道却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几分,仿佛在说服我,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会安排好一切。”
我没有再说话。
带我走?是出于愧疚,还是怕我落在别人手里,说出什么对她不利的话?我恶意地揣测着。
然而,历史的洪流,远比个人的恩怨情仇要汹涌得多。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三日,淞沪会战爆发。
巨大的炮火声,即便隔着很远的距离,也如同闷雷一般,一下下敲击着鼓膜,震得窗户玻璃嗡嗡作响。天空时常被火光映成诡异的橘红色。
恐惧,真实的,关乎生死的恐惧,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笼罩下来。
下人开始惶惶不可终日,有人偷偷收拾细软跑掉了。徐知微派来照顾我的人也越来越少。
她来的次数更少了,但每次来,都行色匆匆,带着一身外面的硝烟味。她开始着手将我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法租界的一处公寓。
转移的过程混乱而仓促。爆炸声似乎越来越近。
在我被抬上汽车,离开那栋囚禁了我一年多的洋楼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栋华丽的建筑,在灰暗的天空下,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我的恨,似乎也随着这离开,被暂时搁置了。在生存面前,个人的恩怨显得如此渺小,又如此……不合时宜。
新的公寓条件好了很多,至少没有了那股挥之不去的霉味。窗外也不再是死气沉沉的街道,而是相对宁静的租界景象。但炮火声依旧清晰可闻,提醒着人们,安宁只是暂时的假象。
徐知微似乎瘦了很多,脸色也更加苍白。她依旧亲自照顾我,但动作间多了些以前没有的仓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有时,在深夜,炮火声暂歇的间隙,她会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靠着墙,疲惫地闭上眼。月光照在她脸上,褪去了平日里的精明与伪装,显得异常脆弱。
我看着她,心里的恨意依旧盘踞,却好像……不再那么纯粹了。
在这座即将倾覆的孤城里,我们这两个互相憎恨的女人,竟然是彼此唯一熟悉的存在。
多么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