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靠近,然后,是秤杆挑开盖头的轻微动静。
眼前骤然一亮。
苏云锦下意识地抬眼,对上了一双眼睛。
平静,温和,带着些许读书人的清正,又似乎藏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他的相貌算不上顶出色,但眉眼干净,鼻梁挺直,薄唇微抿,自有一股清隽的书卷气。只是脸色有些过于苍白,带着长期清贫生活留下的痕迹,身形也略显单薄。
这就是陈琢。
一个和她一样,被命运推着走到一起的陌生人。
陈琢也在看着她。
眼前的女子,容貌昳丽,即使穿着简单的嫁衣,未施粉黛,也难掩那份自幼被富贵浸润出的气质。只是她的眼神,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
没有委屈,没有怨愤,没有对新环境的惶恐不安,也没有对他这个寒门夫君的轻视。
只有一种近乎疏离的平静,和一种……仿佛在审视、在评估的冷静。
两人相顾无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
最终还是陈琢先开了口,声音清朗,语调平稳:“苏……姑娘,家中简陋,委屈你了。”
他称呼的是“苏姑娘”,而非“夫人”或者更亲密的称呼。
苏云锦微微颔首,同样客气而疏离:“陈公子言重了,既入此门,便无委屈之说。”
又是一阵沉默。
陈琢似乎不太擅长应对这种场面,他沉默片刻,道:“前院还有宾客,我需去招待。姑娘……可自便。”
说完,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离开了新房。
苏云锦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轻轻松了口气。
这开局,不算坏。
至少,她的这位“夫君”,看起来是个知礼的,性子似乎也有些沉闷,并非难缠之人。
她站起身,打量这间今后将要生活的屋子。
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书桌上整齐地摞着书籍和文稿,墙角放着一个半旧的书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皂角清洁过的味道。
简朴,却干净。
这符合她对一个贫寒书生之家的想象。
陪嫁过来的丫鬟秋实和吴妈妈跟着嫁妆一起过来了,此时正指挥着几个陈家族人帮忙安置箱笼。秋实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吴妈妈也是一脸愁容。
“大小姐,这……这地方……”秋实看着这狭窄的院落,声音带着哭腔。
“以后叫夫人吧。”苏云锦平静地纠正她, “既来之,则安之。把东西归置好,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家?”秋实看着这还不如侯府下人房宽敞的院子,瘪瘪嘴,又想哭。
苏云锦没有再多说什么。她知道让这两个自小在侯府长大的仆役立刻适应这里很难,需要时间。
她走到书桌前,目光扫过那些书稿。大多是四书五经的注解和策论文章,字迹清隽有力,透着风骨。
看来,这位陈举人,倒并非徒有虚名。
前院隐约传来劝酒和谈笑的声音,不算热闹,但也持续了不短的时间。
直到天色擦黑,前院的喧闹才渐渐平息。
脚步声再次靠近房门。
苏云锦放下手中一本随手抽出的《九章算术》,看向门口。
陈琢推门进来,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了几分,眼神却依旧清明。
他看到苏云锦坐在书桌旁,微微怔了一下。
“陈公子。”苏云锦站起身。
陈琢走到桌边,看着那本《九章算术》,眼中掠过一丝讶异:“苏姑娘对算学有兴趣?”
“略懂一二。”苏云锦模棱两可地回道。
陈琢点了点头,没有深究。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才开口道:“苏姑娘,你我婚事,缘由为何,彼此心知。陈家清贫,不敢耽搁姑娘。日后……姑娘若有所求,或觉此地不堪忍受,可自行离去。陈某……绝不为难。”
这话说得清楚明白。
他知道她嫁过来是情势所迫,并非自愿。他给她自由,甚至允许她将来离开。
苏云锦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在这个时代,能对明媒正娶的妻子说出这番话,需要不小的气度和胸襟。
看来,她这位“夫君”,比想象中还要……有趣一些。
“陈公子好意,我心领了。”苏云锦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同样认真,“既拜天地,我便已是陈家妇。日后是福是祸,我自会承担。至于离去之言,公子不必再提。”
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若公子日后觅得良配,或我有所去意,届时再议和离不迟。”
她需要这个身份作为立足之处,也需要时间积累资本。在羽翼未丰之前,陈家是她最好的庇护所。
陈琢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脸上分辨这话的真伪。
最终,他点了点头:“好,依姑娘所言。”
又是一阵难言的寂静。
夜色渐深。
如何安置,成了摆在两人面前最现实的问题。
这屋里只有一张床。
陈琢的目光在床和那张唯一的椅子上扫过,几乎没有犹豫:“姑娘睡床吧。我今夜还需温书,在椅上即可。”
说着,他便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本书,真的准备坐下。
“公子。”苏云锦叫住他,“明日还需早起敬茶(虽无高堂,但族中长辈仍需拜见),熬夜伤身。这床……还算宽敞,你我各据一边,以被为界,如何?”
她语气坦然,没有任何扭捏之态。
既然决定暂时留下,维持表面上的夫妻和睦是必要的。而且,她看得出陈琢是个君子,无需担心什么。
陈琢拿着书的手紧了紧,耳根似乎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也好。”
于是,新婚之夜。
一对陌生的男女,穿着中衣,各自裹着一床被子,躺在一张床上。
中间,隔着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
两人都睁着眼,望着帐顶,毫无睡意。
苏云锦在盘算着未来的路。嫁妆有限,坐吃山空肯定不行。她需要尽快找到赚钱的门路。脑子里那些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和见识,是她最大的本钱。但具体从何入手,还需要仔细筹划。
而陈琢……
他听着身边均匀的呼吸声(苏云锦装的),鼻尖萦绕着女子身上淡淡的、不同于墨香的清雅气息,心绪纷乱。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婚事会是这样。
这位侯府来的“妻子”,和他预想中完全不同。
她太冷静,太镇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长夜漫漫,各怀心思。
全新的生活,就在这种微妙而古怪的氛围中,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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