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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天黑请闭眼(一)(2 / 2)

早餐桌上是稀饭,咸菜,还有几个馒头。刘大芳虎着脸,把碗筷摔得砰砰响。她比李进小两岁,但长年的劳累和心气不顺,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很多,身材粗壮,皮肤粗糙,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和疲惫。

“昨天收泔水的老王说,现在泔水也涨价了,一斤涨了五分!”刘大芳没好气地说,“还有,兽药店的张老板早上来电话,说上次那笔账不能再拖了,再不结,以后别想从他那儿拿药!”

李进低着头,默默喝着稀饭,含糊地“嗯”了一声。

“嗯嗯嗯,你就会嗯!”刘大芳的火气一下子被点着了,“你倒是想个办法啊!栏里还有三十多头猪等着出栏,现在行情跌成这个鬼样子,卖一头亏一头!不卖,每天光饲料钱就要多少?你算过没有?你那个什么狗屁音乐,能换来钱吗?”

“音乐……能稳定猪的情绪,减少应激,对生长有好处……”李进试图解释,声音微弱。

“放屁!”刘大芳猛地一拍桌子,碗里的稀饭都溅了出来,“李进!我告诉你,少给我扯那些没用的!今天你必须去找我爹,再去借点钱周转!不然这猪场就等着关门,我们一起跳河算了!”

李进握紧了筷子,指节泛白。去找老丈人借钱,无疑是最屈辱的酷刑。那个一辈子瞧不起他的老农民,每次见他,不是冷嘲热讽,就是劈头盖脸的训斥。

“我……我再想想别的办法……”他艰难地说。

“想?你能想出什么办法?你那些同学,当官的当官,发财的发财,就你混成这个熊样!拉下脸去求求人怎么了?能少块肉啊?面子能当饭吃?”刘大芳的话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李进心里最痛的地方。

他猛地抬起头,眼镜片后面,眼神里有痛苦,有愤怒,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他想反驳,想告诉妻子,他不是没有努力,他不是没有才能,他只是……只是不适应这个世界的规则。可看着妻子那张被生活和失望扭曲的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更深地低下了头,默默扒完了碗里最后一口稀饭,仿佛吞咽下去的不是食物,而是自己所有的尊严和希望。

早餐在不愉快的沉默中结束。李进逃也似的回到了猪圈。只有在这里,面对着这些不会说话、不会嘲讽他的生灵,听着他精心挑选的古典乐,他才能获得片刻的喘息和宁静。

他走到“莫扎特”的圈边,看着那几只酣睡的小猪崽,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摸了摸其中一只粉嫩的脊背。

“你们要好好长大啊。”他低声说,像是在对猪崽说,又像是在对自己早已死去的梦想呓语。

小猪崽在睡梦中咂了咂嘴。

阳光终于勉强穿透了浓雾,照在猪圈污浊的栏杆上,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李进眯起眼,看着那点光,眼神空洞。

他知道,风暴即将来临。老丈人今天下午就要过来“视察”。而他,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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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底线与耳光

下午两点多,太阳最大的时候,刘大芳的父亲,刘老栓,骑着他那辆叮当作响的三轮车,准时出现在了院门口。

刘老栓是个典型的农村老汉,矮壮,黝黑,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锐利得像鹰。他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倔脾气,能干,也极其看重实际利益。对于李进这个“书呆子”女婿,他从一开始就不满意,觉得女儿嫁亏了。后来李进辞职、破产,更是坐实了他的判断——百无一用是书生!

“爹,您来了。”李进放下手里的铁锹,迎了上去,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

刘老栓没搭理他,停好三轮车,自顾自地在猪圈边走了一圈,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眉头越皱越紧。

“这猪膘情不行啊!毛色也差!你看老赵家那猪,油光水滑的!你这喂的什么玩意儿?”刘老栓抓起一把槽里的饲料,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嫌弃地扔在地上,“全是麸皮和豆粕?玉米呢?一点油水都没有,能长肉才怪!”

李进跟在后面,低声解释:“爹,现在提倡科学喂养,精饲料搭配青贮,虽然长得慢点,但肉质好,能卖上价……”

“放你娘的狗屁!”刘老栓粗暴地打断他,“肉质好?卖给谁?城里人舌头那么金贵?能吃饱就不错了!我看你就是舍不得下本钱!穷讲究!”

李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嗫嚅着,没再吭声。

刘大芳端了碗水出来,递给父亲,瞪了李进一眼:“爹说的对!你就是死脑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讲你那套理论!”

刘老栓接过碗,咕咚咕咚喝完,抹了把嘴,看着李进,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我跟你张叔说好了,他下午带个猪贩子过来,先拉五头猪走,应应急。价格是低了点,但现钱结账!”

“什么?”李进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爹!不行!现在猪价正是最低谷的时候,现在卖,一头至少要亏两百块!我们再等一等,等价格回暖……”

“等?等到什么时候?等到猪饿死?还是等到债主把你这破棚子拆了?”刘老栓把碗重重地顿在旁边的石头上,“李进,我告诉你,今天这猪,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这不是谁做主的问题!”李进罕见地提高了声音,因为激动,身体微微发抖,“这是原则!是底线!我们辛苦了大半年,不是为了在最低点割肉的!这是最愚蠢的做法!”

“底线?原则?”刘老栓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指着李进的鼻子,“你跟我谈底线?你他妈一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人,有什么资格谈底线?你的底线就是让你老婆跟着你吃糠咽菜?让你的老丈人天天替你擦屁股?”

字字诛心。

李进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死死地盯着刘老栓,眼镜片后面,是翻涌的痛苦和屈辱。

刘大芳见状,赶紧上前打圆场,推了李进一把:“你少说两句!爹也是为了咱们好!卖了猪,先把眼前的窟窿堵上再说!”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喇叭声。兽药店张老板开着他的小面包车来了,副驾驶上坐着一个穿着花衬衫、满脸精明的陌生男人,一看就是猪贩子。

刘老栓立刻换上一副笑脸迎了上去:“张老板,王老板,来了啊!快请进快请进!猪都给你们备好了!”

那猪贩子王老板下车,目光在几头待售的肥猪身上扫过,皱了皱眉:“老栓叔,你这猪……品相一般啊,这价钱……”

“价钱好说!好说!”刘老栓陪着笑,掏出烟递过去。

李进看着这一幕,看着他那视若生命的猪,即将被以远低于价值的价格贱卖,看着岳父那卑微讨好的姿态,看着妻子那催促的眼神,看着猪贩子那挑剔鄙夷的目光……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一股从未有过的怒火和绝望,像火山一样在他胸腔里喷发。

“不行!”他猛地冲上前,张开双臂,拦在了猪圈前,像一头发怒的、守护幼崽的雄狮,尽管他瘦弱得可怜,“这猪今天不卖!谁也不能动我的猪!”

所有人都愣住了。

刘老栓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一把推开张老板,几步冲到李进面前,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李进!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赶紧给我滚开!”

“我不!”李进梗着脖子,双眼布满血丝,“这是我的猪场!我说不卖就不卖!你们这是杀鸡取卵!是愚蠢!”

“你的猪场?放你娘的屁!这地是我的!这棚子是我出钱盖的!你吃的住的哪一样不是我刘家给的?你个吃软饭的白眼狼!”刘老栓彻底被激怒了,积压多年的不满和鄙视在这一刻全面爆发。

“爹!你怎么能这么说!”李进的声音带着哭腔,那是尊严被彻底踩碎后的悲鸣。

“我就这么说你了!怎么着?”刘老栓指着他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我告诉你李进,要不是看在大芳的面子上,我早他妈把你轰出去了!你个没用的东西!读书读狗肚子里去了!连个猪都养不好!你活着就是个废物!浪费粮食!”

“废物”两个字,像最后两根稻草,压垮了李进心中那根早已不堪重负的弦。

他猛地抬起手,似乎想推开近在咫尺的侮辱。但他太瘦弱了,动作在常年干农活的刘老栓眼里,慢得像电影慢镜头。

“哟嗬?还敢跟我动手?”刘老栓怒极反笑,不等李进的手碰到他,右臂抡圆了,带着风声——

“啪!!!”

一记响亮的、用尽全力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李进的左脸上。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李进的头被打得猛地偏向一边,眼镜飞了出去,摔在几步外的泥地里,镜片碎裂,折射出刺眼的光。左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清晰地浮现出五个手指印。

他维持着偏头的姿势,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凝固了。

周围的人都惊呆了。刘大芳捂住了嘴,张老板和猪贩子王老板面面相觑,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

李进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去看地上的眼镜。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灵魂的泥塑木雕。

几秒钟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回了头。他的目光,越过了暴怒的刘老栓,越过了惊慌的刘大芳,越过了尴尬的猪贩子,空洞地望向远处的天空。

那里,天很蓝,云很白,和他此刻内心的荒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的眼神里,所有的愤怒、痛苦、屈辱,都在那一耳光下,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般的、万念俱灰的平静。

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弯下腰,捡起那副摔碎的眼镜,小心地擦掉上面的泥土,然后,看也没看在场的任何人,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那个猪圈旁的窝棚走去。

他的背影,佝偻着,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脊梁。

刘大芳看着丈夫的背影,心里莫名地一抽,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她想叫住他,但张了张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刘老栓余怒未消,对着李进的背影啐了一口:“没出息的东西!别管他!我们看猪!”

窝棚的木门,在李进身后,轻轻地关上了。

也将他与这个喧嚣、残酷、让他“格格不入”的世界,暂时隔绝开来。

门外,是岳父与猪贩子讨价还价的声音,是猪被驱赶时发出的凄厉叫声,是妻子小声的辩解和埋怨……

门内,是一片死寂。

只有那本藏在饲料袋后面的深蓝色笔记本,无声地见证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以及即将发生的一切。

李进坐在木板床上,手里握着钢笔。笔记本摊开在膝盖上。

他写下:

“公元二零xx年,秋,十月初九。”

“刘老栓掴我面,眼镜碎于泥泞。尊严扫地,犹如猪狗。”

“底线已破,心光已灭。”

“天黑,请闭眼。”

写到最后四个字时,他的笔迹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流畅。

他合上笔记本,仔细地藏好。然后,从床底下摸出那捆崭新的、原本打算用来加固猪栏的粗麻绳。

他抬起头,透过窝棚的缝隙,看着外面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

天,真的要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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