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苏念被一阵狂暴的门铃声惊醒。
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几乎要撞出来。这个时间点,会是谁?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熟睡的女儿——瑶瑶,五岁的小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微微蹙着,仿佛连梦境都承受着不适。
门铃一声紧过一声,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急切,甚至变成了沉重的撞门声,咚咚咚,像是砸在苏念的心上。她怕吵醒瑶瑶,连忙披上外套,趿拉着拖鞋,快步走到门边。
透过猫眼,外面楼道昏暗的光线下,映出一张她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如此近距离看到的脸。
陆臻。
她的前夫。那个在她人生最灰暗时刻,决绝转身离开的男人。
五年了。他看起来更加成熟冷峻,曾经眉眼间的少年气被商海沉浮磨砺成了深刻的轮廓和锐利的眼神。只是此刻,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黑眸里,翻涌着苏念看不懂的、如同风暴般的情绪,愤怒、震惊,还有……一丝恐慌?
他怎么来了?苏念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她不想开门,一点也不想。五年前的伤痛早已结痂,她不愿再去触碰。
“苏念!开门!我知道你在家!” 陆臻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沙哑,压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苏念深吸一口气,知道躲不过。她轻轻拉开门链,打开了门。
门刚开一条缝,一股巨大的力量就将门推开,陆臻高大的身影裹挟着深夜的寒气压了进来。他几乎没给苏念任何反应的时间,将一张皱巴巴的纸狠狠拍在了旁边的玄关柜上。
“这是什么?!苏念,你告诉我,这他妈到底是什么?!” 他低吼着,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苏念的目光落在柜子上那张纸上——那是瑶瑶的白血病诊断书复印件,上面清晰地写着“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几个刺眼的字。她昨天去拿最新的检查报告,不小心掉了一张在医院走廊,没想到……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陆臻面前。
她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冷了下去,手脚冰凉。她最想隐瞒的秘密,最不愿让他知道的狼狈,就这样被赤裸裸地摊开。
短暂的震惊和慌乱过后,是铺天盖地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苏念抬起头,迎上陆臻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嘴角扯出一抹极淡、极冷的笑。
“陆总真是好眼力,”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彻骨的凉意,“诊断书上不是写得很清楚吗?白血病。怎么,陆总是来看笑话的,还是来展现您迟来的、多余的关心?”
陆臻被她话语里的冰冷刺得瞳孔一缩,他猛地抓住苏念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痛哼出声:“我是她父亲!苏念!我是她的父亲!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女儿得了这么重的病,你一个人瞒着?!你当我是什么?!”
“父亲?” 苏念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用力甩开他的手,因为激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陆臻,你还记得你是她父亲?离婚五年,你来看过她几次?付抚养费就是尽父亲的责任了?瑶瑶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现在跑来充什么慈父!”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扎在陆臻心上,也扎在自己心上。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独自带着生病女儿奔波于医院和家之间的日夜,那些在深夜里因为巨额医疗费和渺茫希望而崩溃的瞬间,此刻都化作了尖锐的冰棱。
陆臻被她问得一时语塞,眼底闪过一丝复杂,但更多的还是被隐瞒的愤怒和面对绝症的恐慌:“不管你怎么恨我,我是她生物学上的父亲!我有权利知道!我有责任……”
“责任?” 苏念打断他,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和绝望,她一步步逼近他,仰头看着这个曾经深爱入骨,如今却只剩下怨怼的男人,“告诉你然后呢?陆臻,告诉我你能做什么?拿钱砸吗?我们不需要!你的钱买不来健康的骨髓!”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在心底盘旋了无数遍、最伤人也最自伤的话:“还是说,让你那位出身名门、优雅高贵的新夫人,沈大小姐,来给我的女儿捐骨髓?!”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凌晨客厅里。
陆臻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念,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恨意和绝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
下一秒,在苏念惊愕的目光中,这个一向高傲、矜贵的男人,“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地板砖上。
不是因为祈求她的原谅,而是——
他猛地撸起自己高级定制西装的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血管清晰可见。他抬头看着苏念,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赤红和疯狂,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用我的!我是她亲生父亲!我的骨髓一定能配型成功!抽我的血!现在就去验!用我的!”
苏念彻底僵在了原地,呆呆地看着跪在面前的陆臻,看着他手臂上贲张的血管,看着他眼中那种近乎偏执的父爱光芒。
卧室里,被吵醒的瑶瑶揉着惺忪的睡眼,怯生生地站在门边,看着客厅里诡异的一幕,小声地、带着不确定地喊了一声:
“……爸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陆臻猛地回头,看向那个站在卧室门口,穿着小小睡裙,瘦弱得像只小猫的女孩。那是他的女儿,他和苏念的女儿。五年不见,她已经从襁褓中的婴儿,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眉眼间依稀能看出苏念的清秀,也有几分他小时候的影子,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病痛折磨后的脆弱和胆怯。
“瑶……瑶瑶?” 陆臻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他跪在地上的姿势还没来得及改变,就这样狼狈地、猝不及防地迎接了与女儿的第一次正式重逢。
瑶瑶没有立刻扑过来,她只是紧紧抓着门框,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害怕,目光在跪着的爸爸和脸色苍白的妈妈之间来回逡巡。
苏念率先反应过来,她强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快步走到女儿身边,蹲下身将她轻轻搂在怀里,柔声安抚:“瑶瑶乖,怎么醒了?是做噩梦了吗?没事,妈妈在。” 她的声音与刚才面对陆臻时的冰冷尖锐判若两人,充满了母亲的温柔。
“妈妈,” 瑶瑶把小脸埋在苏念颈窝,小声问,“那个叔叔……为什么跪在地上?他……是爸爸吗?” 孩子的记忆是模糊的,但她认得照片上的人。
苏念的身体微微一僵,没有回答。
陆臻看着这一幕,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疼痛、愧疚……无数种情绪汹涌而来。他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膝盖处传来一阵钝痛,但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他整理了一下狼狈的仪容,试图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无比。
“瑶瑶,”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友好,“我是爸爸。”
瑶瑶从苏念怀里偷偷抬起头,打量着他,眼神里依旧带着戒备和陌生。
陆臻的心又是一痛。他错过了女儿太多的成长瞬间,第一次牙牙学语,第一次蹒跚学步,第一次上幼儿园……如今,在女儿最需要依靠的时候,他依然是个陌生的“叔叔”。
“很晚了,瑶瑶要睡觉了。” 苏念抱起女儿,语气疏离地对陆臻下逐客令,“陆先生,请回吧。瑶瑶的事情,不劳你费心。”
“苏念!” 陆臻上前一步,语气急切,“我知道你恨我,但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瑶瑶的病不能拖!我是她父亲,我的骨髓是最有可能配型成功的!我们必须立刻进行配型检查!”
“我们?” 苏念回头,眼神锐利如刀,“陆臻,从你签字离婚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我们’了。瑶瑶是我的女儿,我会想办法救她,用我自己的方式。”
“你的方式?就是一个人硬扛?就是把我排除在外?” 陆臻压抑着怒火,“苏念,你看看瑶瑶!她等不起!你所谓的自己的方式,如果耽误了最佳治疗时机,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苏念内心最深的恐惧。她何尝不知道时间紧迫?何尝不想立刻找到合适的骨髓?可是,去找陆臻?去找他和沈清那个女人?这比杀了她还要让她难受。
五年前的那一幕,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灵魂深处。
那时,瑶瑶刚确诊先天性心脏病需要手术,她六神无主地打电话给在外地出差的陆臻,得到的却是他冷漠的“在忙”。她抱着发烧的女儿连夜去医院,却在医院走廊,亲眼看见陆臻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怀孕的沈清,从产科检查室走出来。他脸上的那种温柔和紧张,是许久未曾给过她的。
那一刻,她的世界崩塌了。
原来他的“忙”,是忙着照顾他的新欢和即将出世的孩子。
尽管后来陆臻解释,沈清是他重要合作伙伴的女儿,当时突然晕倒,他只是出于道义送她去医院。但苏念不信。那些他晚归的夜晚,身上陌生的香水味,手机里加密的相册……一切的一切,都在那一刻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她不愿承认的事实。
争吵,无休止的争吵,冷战,然后是陆臻丢过来的离婚协议。他说:“苏念,我们这样互相折磨没意思。放过彼此吧。”
她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签下字的,手指颤抖,心碎成渣。她带着刚刚病愈、尚且年幼的瑶瑶,离开了那个曾经充满爱和憧憬的家,净身出户,只求保留女儿的抚养权。
五年来,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做过好几份工,努力给瑶瑶最好的生活。日子清苦,但至少内心平静。直到半年前,瑶瑶持续低烧、身上出现瘀斑,最终被确诊为白血病。
这无疑是雪上加霜。高昂的治疗费用几乎压垮了她,她卖掉了父母留下的唯一一套小房子,借遍了所有能借的亲戚朋友,依然捉襟见肘。每一次化疗,看着女儿呕吐、掉头发,痛苦不堪的样子,她的心都像被凌迟。她无数次在深夜里痛哭,祈求上天把病痛转移到自己身上。
她不是没想过找陆臻。他是瑶瑶的亲生父亲,有责任,也有能力提供最好的医疗资源。可是,一想到他和沈清,想到他们可能已经有了新的孩子,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她的自尊和那些未曾愈合的伤口就阻止了她。
她宁愿自己扛,扛到扛不住为止。
可是现在,陆臻知道了。他以一种最激烈、最猝不及防的方式,闯入了她们母女艰难维持的平静生活。
“责任?” 苏念抱着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瑶瑶,背对着陆臻,肩膀微微颤抖,声音却冷得像冰,“陆臻,收起你那套虚伪的责任感吧。五年前你需要负责的时候你在哪里?现在跑来充英雄?我不需要,瑶瑶也不需要!你的骨髓,留给你的新家庭吧!”
她抱着女儿,决绝地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将陆臻和他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都隔绝在了门外。
陆臻站在空旷的客厅里,看着这间狭小却收拾得整洁温馨的出租屋,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墙上贴着瑶瑶画的稚嫩图画,沙发上放着小小的卡通抱枕。这里的一切,都诉说着苏念这五年来的不易和坚强。
他颓然地靠在墙上,抬手覆住眼睛,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悔恨席卷了他。
他错过了什么?这五年来,他沉浸在事业的扩张和……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对失败婚姻的逃避中。他按时支付高昂的抚养费,以为这就尽了责任。他偶尔会想起女儿软糯的样子,也会想起苏念,那个曾经笑起来眼睛像月牙一样的女孩,最终却和他走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
他从未想过,女儿会患上如此重病。那张皱巴巴的诊断书,像是一记重锤,将他从自以为是的成功和平静中彻底敲醒。
沈清?他几乎快要忘记这个女人了。当年那个意外流产的孩子,以及随之而来的一系列商业上的纠葛,早已成为过去。他和沈清,从来就不是苏念想象的那种关系。可当年的误会,像滚雪球一样,最终摧毁了他的家庭。
现在,不是追究过去谁对谁错的时候。
救瑶瑶。这是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他是她的亲生父亲,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苏念可以恨他,可以拒绝他,但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等死。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语气恢复了商界精英的冷静和果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李秘书,立刻给我联系全国最好的血液科专家,对,白血病,儿童。同时,安排我和我女儿进行骨髓配型检查,用最快的时间,不惜一切代价。”
挂了电话,他深深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卧室门,然后轻轻拉开大门,走了出去。他没有离开,而是靠在门外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上。
他知道,苏念不会轻易妥协。但他也不会放弃。
这一夜,门内门外,两个曾经深爱过的人,隔着薄薄的一扇门,各自承受着内心的煎熬和风暴。
第二天,苏念请了假,没有去上班。她需要安抚受惊的瑶瑶,也需要整理自己混乱的思绪。
门铃再次响起,这次来得平静而克制。
苏念透过猫眼看到,外面站着的不是陆臻,而是一位穿着得体、气质温和的中年女士,旁边还跟着一个提着专业箱子的年轻人。
“苏女士您好,冒昧打扰。我是陆臻先生聘请的医疗顾问,我姓周。陆先生担心瑶瑶小姐的情况,特意让我们来接您和小姐去一家私立医院进行全面检查和评估。那里的环境和专家都已经安排好了。” 周顾问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苏念本能地想拒绝。她不想接受陆臻的任何“恩惠”。
“苏女士,” 周顾问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温和却坚定地补充道,“请您以瑶瑶小姐的身体为重。陆总联系的这家医院,在儿童血液病方面的资源是全国顶尖的,很多专家号是有钱也排不上的。早一天进行系统评估,就能早一天制定最合适的治疗方案。时间,对白血病孩子来说,就是生命。”
最后那句话,像重锤一样敲在苏念心上。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因为昨晚没睡好而精神萎靡的瑶瑶,又想到之前在三甲医院排号等待的艰辛和漫长……她的坚持,在女儿的生命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最终,对女儿生命的担忧战胜了个人恩怨和自尊。她沉默着,抱着瑶瑶,跟着周顾问上了楼下那辆低调奢华的商务车。
医院是顶级的私立医院,环境安静优雅,没有普通医院的嘈杂。专家团队早已等候多时,对瑶瑶进行了极其细致和全面的检查。整个过程,苏念都像一个提线木偶,跟着医生的指引,看着他们抽血、做骨穿(虽然心疼得直掉眼泪)、进行各种仪器检查。
陆臻一直没有露面,但苏念能感觉到,他的影响力无处不在。所有流程畅通无阻,所有的医生护士都态度极好,她们被安排在一间堪比五星级酒店套房的病房里休息等待结果。
下午,初步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主治医生是一位姓林的教授,在国内血液病领域泰斗级的人物。他拿着厚厚的报告,面色凝重地对苏念说:“苏女士,孩子的病情……确实不容乐观。属于高危类型,化疗虽然可以暂时控制,但远期效果不理想,复发率高。目前来看,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是唯一可能根治的希望。”
苏念的心沉到了谷底,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权威专家亲口说出来,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移植……需要找到合适的骨髓。” 她声音干涩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