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晚宴后,顾暖像是被彻底抽走了精气神,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整日恹恹地待在房间里,连门都很少出。
李婉心疼女儿,变着法地给她炖补品,嘘寒问暖,却始终无法驱散笼罩在顾暖眉宇间那层深深的阴郁和恐惧。她不再提起沈砚,也不再试探我,仿佛一只受了重伤的蚌,紧紧闭合了外壳,试图隔绝一切可能带来痛苦的刺激。
但我知道,平静的海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她只是暂时失去了勇气,而非打消了怀疑。
我需要给她最后一击,也需要给这场漫长的复仇,一个阶段性的了结。
时机选在了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狂风呼啸,暴雨如注,巨大的闪电撕裂夜幕,震耳欲聋的雷声仿佛要敲碎人的灵魂。
这样的天气,最适合揭露一些阴暗的秘密,也最适合……让某些恐惧无限放大。
我端着一杯温牛奶,敲响了顾暖的房门。
“姐姐,睡了吗?妈让我给你送杯牛奶,说打雷天喝点热的能安神。”我的声音透过门板,带着一丝被雷声掩盖的脆弱感。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才传来顾暖有些沙哑的声音:“门没锁,进来吧。”
我推门进去。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顾暖蜷缩在床上,抱着膝盖,脸色在闪电的明灭中显得格外苍白。她显然被雷声吓得不轻。
“吓死我了这雷。”我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把牛奶放在她床头柜上,自己则很自然地在她床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抱着膝盖,像是寻求陪伴的小兽,“姐姐,我今晚能就在你这里待一会儿吗?我一个人害怕。”
我的举动符合“顾萱”怕打雷的人设(我提前了解过),也恰到好处地示弱,降低她的心防。
顾暖看着我瑟瑟发抖的样子,眼神柔和了一瞬,点了点头:“嗯。”
我们俩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听着窗外狂暴的风雨声。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宁静。
突然,一道极其刺眼的闪电划过,几乎同时,一声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爆开!
“啊!”顾暖吓得惊叫一声,猛地捂住了耳朵,整个人缩成一团。
而就在雷声炸响的同一瞬间!
我仿佛也被这巨大的声响吓到了,身体剧烈地一颤,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极度恐惧和痛苦的呓语:
“……不要……别拔……痛……”
我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雷声余韵淹没,但却像一根冰锥,精准地刺入了顾暖的耳膜!
她猛地僵住!捂着耳朵的手缓缓放下,极度缓慢地、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向我。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瞪得极大,瞳孔因为震惊和恐惧而收缩。
刚才……她听到了什么?
拔?痛?
这两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记忆深处那个最恐怖、最不愿触碰的黑匣子!
那天在客厅,顾萱哭喊着指认沈砚时说的话,再一次无比清晰地回响在她耳边: ——“就是你!我听到了!那天在医院!你跟医生说……暖暖等不了了……需要心脏……你就……你就把那个女人的管子拔掉了……”
拔掉……管子……
剧烈的疼痛……
顾暖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比刚才被雷吓到时颤抖得更加厉害。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神里充满了骇然和不可思议,死死地盯着我。
我仿佛刚刚从噩梦中惊醒,一脸茫然和后怕地抬起头,迎上她骇人的目光,怯生生地问:“姐姐……你怎么了?怎么这样看着我?我……我刚刚是不是说梦话了?”
我的表情无辜又脆弱,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顾暖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我,胸口开始剧烈起伏,那颗心脏又一次疯狂地擂动起来,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砰!砰!砰!
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尖锐的刺痛和窒息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这不是巧合!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那么三次、四次呢?! 那张照片!那些试探时她感受到的违和!沈砚的疯狂!还有刚才那一声分明不属于顾萱的、充满痛苦和恐惧的呓语!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声炸雷和这声呓语,狠狠地拼凑在了一起!
一个荒谬绝伦、恐怖至极的猜想,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咆哮着冲破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
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激动而扭曲变形,尖锐地划破雨夜: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不是顾萱!你不是我妹妹!”
她的眼睛红得吓人,像是濒死的绝望困兽。
我没有挣脱,也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崩溃,看着她恐惧,看着她终于触摸到了那血淋淋的真相边缘。
窗外的雷声隆隆远去,雨声淅沥,房间里只剩下她粗重痛苦的喘息声。
良久,在我的沉默的注视下,顾暖眼底的疯狂和尖锐一点点褪去,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死寂的绝望和冰冷所取代。
她抓着我手腕的力道慢慢松开,身体瘫软下去,靠在床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
她不再看我,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虚空,声音轻得像一缕幽魂,带着无尽的疲惫和颤栗:
“……苏晚……”
她终于,叫出了这个名字。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一种基于所有诡异线索和女人直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肯定。
我看着她彻底崩溃的模样,缓缓地、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那副天真脆弱的表情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沉寂的、如同深渊寒潭般的平静。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我只是用苏晚才会有的、那种带着淡淡忧郁和嘲弄的眼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我转身,无声地离开了她的房间。
没有再说一个字。
任何的言语,在此刻,都是多余。
那沉默的回望,那双眼睛里的内容,比任何肯定的回答,都更具有毁灭性的力量。
房门在我身后轻轻合上。
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也隔绝了房间里,顾暖那终于无法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和嚎啕。
她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为什么“顾萱”会知道拔氧气管的细节。 为什么“顾萱”会有苏晚的照片。 为什么“顾萱”的眼神偶尔会那么冰冷陌生。 为什么沈砚会疯。 为什么她的心脏会一次次地悸动刺痛……
原来,那不是幻觉,不是巧合,更不是什么心脏的记忆!
那是债主……回来讨债了!
她用着苏晚的心脏,而苏晚的灵魂,就住在她妹妹的身体里!
这个认知,比死亡本身,更让她恐惧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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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终局(下)
那夜之后,顾暖的病加重了。
不是身体机能上的问题,检查报告依旧显示一切正常。是精神上的彻底垮塌。
她拒绝见任何人,包括父母。她整日蜷缩在黑暗的房间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吃不喝,偶尔会传出压抑的、神经质的哭泣和自言自语。
她害怕光线,害怕声音,更害怕……镜子。
她不敢看镜子里顾萱的脸,也不敢看自己胸口那道疤痕。
李婉和顾国华心急如焚,请了无数名医和心理专家,都束手无策。他们完全无法理解,一场雷雨夜,怎么就把女儿变成这副模样。他们只能归咎于沈砚的刺激和之前心脏手术带来的心理创伤。
而我, “罪魁祸首”顾萱,则表现得担忧又无措,完美地扮演着一个不明白姐姐为何突然病情加重、被家庭低气压笼罩的、有些烦躁又不得不乖一点的妹妹。
我甚至还会在李婉的催促下,端着食物去敲顾暖的门。
“姐姐,你开开门,吃点东西吧?” 里面通常没有任何回应,或者会传来一声极度惊恐的、带着哭腔的尖叫:“走开!你走开!我不要见你!求求你……走开……”
每当这时,我总会对着紧闭的房门,露出一个冰冷的、转瞬即逝的笑容。
然后对着身后担忧的李婉,无奈地耸耸肩:“妈,姐姐还是不开门……她好像很怕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李婉只能红着眼圈把我搂进怀里:“不关你的事,乖萱萱,是你姐姐的病……她糊涂了……”
是的,她糊涂了。 被真相逼糊涂了。
又过了几天,顾暖的情况似乎稍微稳定了一点,至少不再歇斯底里地尖叫。但她提出一个要求:她要见沈砚。
这个要求让顾国华和李婉大吃一惊,极力反对。她现在的状态,怎么还能受得了那个疯子的刺激?
但顾暖异常坚持,甚至以绝食相逼。无奈之下,顾国华只好联系了静憩苑。
会面安排在医院的一间特殊观察室里,有医生和护工随时待命。
我“不放心”地跟着父母一起去了,但只等在外面。
透过单向玻璃,我能看到里面的情形。
沈砚被护工带了进来。他看起来比之前更瘦,眼神依旧空洞,怀里依旧抱着那个旧枕头,嘴里念念有词。
顾暖坐在椅子上,穿着宽大的病号服,瘦得脱了形,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神却是一种异常的、冰冷的平静。
两人对视着。
一个疯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个被真相逼到了崩溃的边缘,呈现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死寂。
“砚。”顾暖先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
沈砚茫然地看着她,歪了歪头,似乎在辨认。过了一会儿,他露出一个孩童般的笑容:“暖暖……你有看到我的晚晚吗?我把她弄丢了……”
顾暖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但她强忍住了。她没有回应他的疯话,只是抬起手,缓缓地、缓缓地指向自己的左胸。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沈砚,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沈砚,你看清楚。” “这里跳动的,是苏晚的心脏。” “是你亲手杀死的、那个叫苏晚的女人的心脏。”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玻璃外的顾国华和李婉心上!两人瞬间脸色大变,几乎要冲进去阻止她!
而观察室内的沈砚,像是被这句话猛地刺中了要害!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空洞的眼神里掀起惊涛骇浪!怀里的枕头“啪”地掉在了地上!
“不……不是……”他惊恐地后退,拼命摇头,“不是……我没有……晚晚没有死……她的心在这里……她在这里……”他慌乱地指着自己空落落的胸口,又想去捡那个枕头。
“她死了!”顾暖猛地提高声音,声音尖利得划破空气,带着一种近乎恶毒的快意和绝望,“被你亲手杀死的!你忘了吗?你拔掉了她的氧气管!就为了救我!就为了把我变成现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她歇斯底里地喊着,眼泪汹涌而出,却不是在哭诉,而是在控诉!在诅咒!
“沈砚!你看看我!看看我这颗用她的命换来的心脏!它每跳一下,都在提醒我!提醒你!我们是怎么害死她的!我们是怎么偷了她的东西活到今天的!”
“你不是爱她吗?你不是想她吗?那你摸摸看!你感受一下!它就在我这里跳!你摸啊!”
她猛地抓住沈砚颤抖的手,狠狠地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啊——!!!!”
沈砚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发出了凄厉至极的惨叫!他猛地抽回手,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景象,整个人蜷缩起来,疯狂地撞击着自己的头部!
“不是我!不是我!啊啊啊!晚晚!痛!好痛!!”他语无伦次地嚎叫,彻底陷入了癫狂!
护工和医生立刻冲了进去,试图控制住他。
场面一片混乱。
顾暖却笑了。看着沈砚彻底疯癫的模样,她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笑容,带着泪,带着无尽的嘲讽和绝望。
然后,她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涣散,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
“暖暖!”李婉尖叫着冲了进去。
观察室外,只剩下我和面色灰败的顾国华。
顾国华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他踉跄一步,靠在墙上,喃喃自语:“疯了……都疯了……”
我静静地站在玻璃前,看着里面兵荒马乱的景象。
看着被注射了镇静剂、陷入昏迷被抬出去的沈砚。 看着气急攻心、同样被紧急施救的顾暖。 看着痛哭流涕、几乎晕厥的李婉。
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快意,没有悲伤,也没有同情。
就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复仇成功了吗?
似乎成功了。 沈砚彻底疯了,余生都将在无尽的地狱里煎熬。 顾暖被真相压垮,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顾家也因此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驱散的阴霾。
可我为什么……感觉不到丝毫的快乐?
心脏的位置,空落落的。
那里曾经装着对沈砚卑微的爱,后来填满了刻骨的恨。
而现在,仿佛连同那份恨意,也一起燃烧殆尽了。
只留下冰冷的灰烬。
我缓缓转过身,离开了那片混乱和哭嚎。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空泛起一层灰蒙蒙的白。
空气冰冷而潮湿。
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我面前。司机下车,恭敬地为我打开车门。
我坐进车里,靠在舒适的后座上,闭上眼睛。
“二小姐,回家吗?”司机小心翼翼地问。
回家? 回哪个家?
顾萱的家?还是苏晚曾经住过的那个冰冷的别墅?
我缓缓睁开眼,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雨水洗刷后的城市街景。
一切依旧繁华喧嚣,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不。”我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有一丝新的、冰冷的决意。
“去静憩苑。”
司机愣了一下,显然有些意外,但不敢多问:“……是。”
车子缓缓汇入车流。
我看着窗外。
沈砚和顾暖的结局,对我来说,已经结束了。
但顾萱的人生,还在继续。
顾家,还在。
而我,这个占据了顾萱身体的幽魂,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是继续扮演这个骄纵的千金小姐,享受这偷来的富贵荣华? 还是……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我心底慢慢浮现。
顾国华和李婉,他们对沈砚的所作所为,真的一无所知吗? 他们欣然接受女儿的新生时,可曾有过一丝一毫对那个捐献者的愧疚?
这场悲剧里,真的只有沈砚和顾暖两个罪人吗?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离那座山间的华丽牢笼越来越近。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这双属于顾萱的、白皙柔嫩的手。
这双手,曾经属于一个叫苏晚的、一无所有的孤女。 现在,它拥有着顾萱的一切。
那么,或许……
我可以用这双手,做一些不一样的事情。
一些,能让“苏晚”这个名字,不再仅仅是一个悲惨符号的事情。
车子在静憩苑门口停下。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表情,重新戴上那张属于“顾萱”的、略带娇蛮和担忧的面具,下了车。
好戏,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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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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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静憩苑熟悉的大厅,护士却告诉我一个意外的消息。
“顾小姐,您来晚了。沈先生他……今天早上,被他母亲接走了。”
沈砚的母亲?那个长年旅居国外、几乎从未管过儿子的贵妇人?她怎么会突然回来?又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接走一个已经彻底疯癫的儿子?
我微微蹙眉:“接去了哪里?”
护士摇摇头:“不清楚,沈夫人手续办得很匆忙,也没留下具体地址。只说会带沈先生去一个……能让他安静休养的地方。”
一个能让他安静休养的地方?
我的心底,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安。
沈砚的疯狂,是我复仇的终局,也是我预计中的可控状态。
可现在,他突然被一个变量带离了原地……
这偏离了我的剧本。
而且,顾暖倒下前那扭曲的笑容和绝望的控诉,依旧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她说:“我们是怎么害死她的!我们是怎么偷了她的东西活到今天的!”
“我们”……
这个代词,意味深长。
风雨,似乎并未停歇。
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即将来临。
我站在静憩苑空旷华丽的大厅里,忽然觉得,四周安静得有些可怕。
仿佛暴风雨前,最后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