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那些被她收集起来的画布碎片,像一块块拼图,被她带回家,在工作间的灯光下,一片片尝试拼凑。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力的过程。
那些画被撕得太碎,且同一时期的画作风格、色彩相似,难以分辨。
但顾晚舟极其耐心。
她看着画布上那些狂乱、痛苦、却又充满惊人表现力的笔触,看着“自己”的背影在各种扭曲的背景和色彩中浮现,心口总是闷闷地发疼。
他眼中的世界,和她曾经感受到的,竟是如此不同吗?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意更深。
终于,在第五次上门时,转机出现了。
那天,顾晚舟照常推开画室的门。谢清砚照常瞬间从画架前弹起,仓皇地想逃向卫生间。
但这一次,他的脚步在经过一堆新颜料时顿了一下,目光似乎被某种鲜艳的颜色吸引(顾晚舟上次带来的某种罕见的矿物蓝颜料),出现了极其短暂的迟疑。
就是这零点几秒的迟疑,让顾晚舟捕捉到了。
她没有靠近,只是站在原地,用平时一样平稳的声线,像谈论天气一样自然地说:“那种蓝色很特别,叫群青蓝。据说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们非常珍视它,因为它象征着神圣和真理。”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画室里轻轻回荡。
谢清砚逃跑的动作停住了。他背对着她,身体依旧紧绷,但没有立刻躲进卫生间。
几秒钟的死寂。
然后,一个极其轻微、沙哑、像是很久没有用过、带着迟疑和笨拙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来:
“……不是群青。”
顾晚舟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说话了。
不是在应激状态下无意识的呓语,而是对她话语的回应。
她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依旧用平静的语气追问:“不是吗?那它是什么?”
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久到顾晚舟以为刚才那句只是自己的幻觉。
终于,他再次开口,声音更低了,几乎含在喉咙里:
“……钴蓝……掺了……一点点黑。”
他说完这句话,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立刻快步走进卫生间,锁上了门。
顾晚舟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却像有什么东西,悄然破冰。
钴蓝掺了一点点黑。
他不是在纠正颜色,他是在描述他看到的、理解的世界。
从那一天起,谢清砚虽然依旧躲避她,但不再每次都立刻锁门。有时,他会允许自己待在画室的角落,背对着她,快速地、焦躁地涂抹画布,仿佛她的存在是一种不得不忍受的背景噪音。
而顾晚舟,继续她安静的存在和整理。
她开始尝试极简的、非侵入性的交流。
“今天阳光很好,窗外的银杏叶全黄了。”
“新调的松节油味道好像淡一些。”
“这幅画的构图很有趣。”
她从不要求他回应,只是自言自语般说着一些观察性的、中性的语句。
偶尔,极其偶尔,他会给出极其简短的反应。一个单词,或者几个字。
“吵。”
“光线……太强。”
“构图……失衡了。”
每一次微小的互动,都被顾晚舟仔细记录下来,反复琢磨。她通过这些碎片,艰难地拼凑着他内心的地图。
同时,她在家里的拼图工作,也有了重大进展。
经过无数个夜晚的奋战,她几乎拼凑出了一幅相对完整的画。
那似乎是他某个时期集中绘制的主题。
背景是昏暗的,仿佛暴雨将至的黄昏。穿着校服的女孩背影(依然是她),走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上。她的前方,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翻滚的黑暗。而她的身后,颜色却异常明亮温暖,有阳光,有鲜花,但那一切,她都背对着,正在一步步走入前方的黑暗。
画的右下角,用几乎被覆盖掉的、颤抖的笔触,写着一行小字。
顾晚舟用棉签蘸取少量溶剂,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清理掉覆盖在上面的颜料。
那行字渐渐清晰——
【我推开了唯一的光。】
顾晚舟的手指僵在半空,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我推开了唯一的光?
谁推开了光?
他吗?
他推开了……她?
所以,当年那场冷酷的分手,是他主动的选择?可他为什么选择推开?又为什么在推开后,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巨大的疑问和揪心的痛楚再次将她淹没。
她发现,她所以为的真相,可能只是真相最浅表、最被扭曲的一层。
下一次咨询时,顾晚舟的心绪久久无法平静。
画室里,谢清砚破天荒地没有在画画,而是蜷在窗边的沙发上,看着窗外发呆。秋末的阳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有一种易碎的透明感。
顾晚舟没有打扰他,习惯性地开始整理角落里的画作碎片。
她拿起一片颜色格外沉郁的碎片,下意识地低声喃喃,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这片碎片:
“为什么……总是背影呢?”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只是气音。
本以为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然而,几秒钟后,那个蜷在沙发上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然后,那个沙哑的、很久没有说过长句子的声音,轻轻地、茫然地、带着巨大的困惑,飘了过来:
“……因为……不敢看脸。”
顾晚舟整理碎片的手指猛地顿住,心脏骤然缩紧。
她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沟通。
谢清砚依旧看着窗外,仿佛不是在和她说话,而是在和窗外的光影,或者和自己脑海里的某个幻影对话。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不确定性和痛苦:
“看了脸……会疼……”
“这里……很疼……”他抬起手,无意识地按在自己的心口位置,眉头紧紧皱起,像是承受着某种剧烈的生理性疼痛。
“脸……会说话……会说‘恨我’……”
“背影……是安静的……安全的……”
“可是……背影……也越来越远……抓不住……”
他的话语混乱,逻辑不清,却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捅进顾晚舟的心脏,然后狠狠翻搅。
疼?
是因为愧疚吗?
是因为记得自己如何伤害了她,所以连她的脸都不敢回想,因为那张脸会对他说“恨你”?
所以他才一遍遍画背影,因为背影是沉默的,不会谴责他?
可他又害怕背影走远?
巨大的酸楚和怜悯汹涌而上,瞬间冲垮了顾晚舟努力维持的专业防线。
她看着他蜷缩在那里,因为想象中的“脸会说恨他”而痛苦地按着心口,像个做错了事无比害怕无助的孩子。
七年前分手那天,他冰冷的眼神和话语再次浮现——
“顾晚舟,走吧,别再来了。我腻了。”
“你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那样决绝,那样残忍。
可如果……如果那些残忍的背后,是这样的痛苦和不得已呢?
她再也忍不住,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哽咽和颤抖,脱口而出:
“谢寻……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名字,这个她藏在心底七年、从未敢轻易触碰的名字,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冲口而出。
话音落下的瞬间,画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谢清砚猛地转过头!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空洞和茫然,也不再是恐惧和警惕。
那层迷雾被一种极其剧烈的情感波动彻底搅碎、撕裂!
他的瞳孔因为震惊而放大,脸上血色尽褪,嘴唇颤抖得厉害。
他死死地盯着顾晚舟,像是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看见”了她。
那些被自闭症封锁的情感,那些被心理创伤压抑的记忆,仿佛在这一声“谢寻”的呼唤下,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
他看着她,眼睛里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恐慌,有痛苦,还有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溺水之人看到浮木般的希冀。
混乱的记忆碎片仿佛在他眼中疯狂地碰撞、闪烁。
他抬起手,似乎想指向她,又像是想抓住什么,手指颤抖得不成样子。
几个混乱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挣扎着涌出:
“你……晚……舟……?不……不是……幻觉……?疼……”
他语无伦次,呼吸再次变得急促,情绪明显开始朝失控的方向发展。
顾晚舟立刻意识到危险!她不该刺激他!她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她连忙上前一步,试图安抚:“对不起!谢清砚,看着我,呼吸,跟着我的节奏,吸气——”
但这一次,他的崩溃比第一次更加猛烈。
他猛地抱住头,发出痛苦不堪的嘶鸣,整个人从沙发上滚落下来,撞倒了旁边的画架和颜料,瞬间再次变得一片狼藉。
“啊——!!!走开!假的!都是假的!黑色的!药!疼……头好疼……”
他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用额头去撞击地板,仿佛想要把脑子里那些可怕的画面驱逐出去。
谢敏芝闻声冲了上来,看到这一幕,脸色煞白。
“清砚!”
顾晚舟和她一起,奋力地想要制止他的自伤行为,但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完全陷入了崩溃的狂乱之中。
“药!他的镇静剂!”谢敏芝带着哭腔喊道。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注射了镇静剂的谢清砚终于缓缓安静下来,昏睡过去,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极度痛苦的神情。
顾晚舟站在一片狼藉中,看着被扶到床上昏睡的谢清砚,看着谢敏芝疲惫又悲伤的脸,看着自己沾上了颜料和泪痕的双手,身体冷得发抖。
她又一次搞砸了。
因为她的失控,她的私心,她迫切的想知道答案,她把他推入了更深的痛苦深渊。
“顾医生,”谢敏芝送她出门时,眼神复杂,充满了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我想……今天的咨询或许……”
“我明白,”顾晚舟打断她,声音沙哑,“谢女士,我很抱歉。接下来的咨询暂停吧。等我……等我整理好,我会给您一个答复。”
她几乎是逃离了那栋别墅。
秋雨再次不期而至,冰冷地打在她的脸上,和温热的泪水混在一起。
她失败了。
她以为自己可以足够专业,足够冷静。
可她终究只是顾晚舟,是那个曾经被谢寻深深爱过又狠狠抛弃的顾晚舟。
面对他,她的伤痕从未愈合,她的情绪轻而易举就能战胜理智。
她不能再继续了。为了他好,也为了自己好。
她开车回到市中心,回到自己那个整洁、有序、安全的公寓。她需要热水,需要休息,需要把自己重新塞回“顾医生”的专业外壳里,忘记谢寻,忘记谢清砚,忘记那些撕碎的画和痛苦的眼泪。
她泡了个热水澡,试图放松紧绷的神经。
出来时,手机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亮着,显示有一条新信息。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鬼使神差地,她点开了。
没有文字。
只有一张图片。
似乎是用手机匆忙拍下的,画面有些模糊,对焦不稳。
那似乎是一页泛旧的、被摩挲过很多次的日记纸页,边缘已经破损。
纸上,是熟悉又陌生的、属于少年谢寻的笔迹,凌乱、潦草,仿佛是在极度痛苦和失控的状态下写就,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同一句话,一遍又一遍,铺满了整张纸,仿佛某种绝望的咒语或忏悔录——
【我弄丢了你。】
【我弄丢了你。】
【我弄丢了你。】
……
在那一大片反复书写、几乎力透纸背的“我弄丢了你”的中央,有一行更加扭曲、更加用力、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刻划下去的字,墨迹深重得几乎要撕破纸张:
【也弄丢了自己。】
照片下方,信息显示的时间,是十分钟前。
发送人的号码,属于谢清砚那只几乎从不使用、只放在谢敏芝那里以备不时之需的手机。
顾晚舟握着手机,站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仿佛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浑身冰冷,血液逆流。
他醒着?
他怎么拿到手机的?
他为什么……要给她发这个?
这页日记,是什么时候写的?七年前吗?
“我弄丢了你,也弄丢了自己。”
这不是一句情话,这是一句……泣血的坦白和……求救信号吗?
窗外的雨更大了,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像是要不顾一切地砸开一个口子,冲进这个封闭的世界。
顾晚舟猛地转身,抓起车钥匙和外套,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家门,再次汇入冰冷的雨夜车流之中。
这一次,她不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
她是去回应一个,迟到了七年的,破碎的呼救。
别墅的轮廓在暴雨中若隐若现,像一座沉默的、被困住的堡垒。
顾晚舟的车灯撕破雨幕,稳稳停下。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是又一次激烈的崩溃,还是一个更加沉重、更加黑暗的真相。
她只知道,她必须去。
她推开车的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脸颊。
她抬起头,看向二楼画室的那扇窗。
黑暗中,那里仿佛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正站在窗前,静静地、沉默地,等待着她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