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了。
那个撕碎她录取通知书、将她彻底推入冰冷绝望雨夜的背影,早已在时光的冲刷下,被强行封存在记忆最幽暗的角落,覆满了尘埃。她成了唐法医,用手术刀和显微镜说话,在无声的尸骸里寻找真相。那些年少时的恐惧、屈辱、愤怒,被一层层坚硬的专业素养包裹,淬炼成如今这份近乎漠然的冷静。
“唐法医,‘蝮蛇’的遗体送来了。”助手小陈的声音在解剖室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上面要求尽快完成尸检,这案子…很急。”
唐河清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被推进来的不锈钢解剖台。上面覆盖着白色的尸袋,勾勒出一个成年男性僵硬的轮廓。代号“蝮蛇”——一个盘踞在边境线多年、极度危险的大毒枭,手上沾染了无数禁毒警察鲜血的恶魔。三天前,在警方一次精心策划的围捕行动中,被当场击毙。他的死,是无数人用血泪换来的句号。
助手拉开尸袋的拉链。
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血腥、腐败和硝烟烧灼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即使隔着口罩,那味道也极具侵略性地钻入鼻腔。饶是经验丰富,小陈还是忍不住偏过头干呕了一下。
唐河清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她只是上前一步,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落在解剖台上的尸体上。
惨不忍睹。
“蝮蛇”的面部几乎被大口径子弹近距离轰碎,血肉模糊,五官难辨,颅骨碎裂变形。颈部有深可见骨的切割伤,气管和颈动脉被利器精准割断。身上布满弹孔和爆炸造成的撕裂伤,皮肉外翻,焦黑一片。左臂自肘部以下缺失,断口处肌肉和骨茬狰狞外露。整个尸体呈现出一种被彻底摧毁、宣泄过极致暴力的状态。腐败已经开始,皮肤呈现污绿色,尸斑大片大片地沉积在背部。
唐河清拿起解剖记录板,声音透过口罩,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记录。男性尸体,身高约185公分,体态健壮。头面部损毁严重,无法辨识。颈部致命切割伤一处,深达颈椎前缘,气管、双侧颈动脉、颈静脉离断。左上肢肘关节以下缺失…体表多处枪弹伤及爆炸撕裂伤…初步推断死亡时间约72小时…”
她一边口述,一边熟练地拿起手术刀。冰冷的刀锋在无影灯下闪过一道寒光。刀尖稳稳落下,沿着尸体的胸骨中线,划开那早已失去弹性的、污绿色的皮肤和皮下组织。动作精准,稳定,没有丝毫犹豫。刀刃切开皮肉发出轻微而黏腻的“嗤啦”声,在寂静的解剖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胸腔被打开。浓烈的腐败气味和血腥味更加汹涌地扑面而来。胸骨被肋骨剪“咔嚓”一声剪断。暴露在眼前的,是同样被暴力摧残过的胸腔内部——断裂的肋骨刺穿了肺叶,心脏位置有一个巨大的、边缘焦黑的贯通创口,里面空空如也。子弹强大的动能几乎将那颗罪恶的心脏彻底搅碎、带离了躯干。
“心脏缺失…左肺下叶贯通伤…右肺多处挫裂伤…”唐河清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在描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她手中的器械探入胸腔深处,仔细地检查、分离着粘连的组织。
突然,她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护目镜后的瞳孔,瞬间收缩如针尖!
在那片狼藉、黏连的胸腔深处,靠近脊柱左侧、几根断裂肋骨的夹缝之间,似乎卡着什么东西。那东西很小,被暗红色的凝血块和破碎的组织包裹着,只露出一点极其微小的、不规则的边缘。在惨白灯光和污血腐败组织的映衬下,那一点边缘,隐约透出一种…金属特有的、黯淡的锈色?
唐河清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一种极其荒谬的、冰凉的预感,如同毒蛇般悄然爬上她的脊背。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那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用镊子和探针,极其小心地拨开周围黏连的血肉和组织。
一点,一点。
那东西的轮廓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扁平的、边缘不规则的、被污血和脓液浸透的金属圆片。它被深深地嵌在两根断裂肋骨的缝隙里,被时间、血液和炎症侵蚀得面目全非,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暗红色的锈迹和黑色的腐败物,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但唐河清的手,却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镊子尖端触碰金属的冰冷触感,隔着橡胶手套清晰地传来,却像一道高压电流,瞬间击穿了七年时光筑起的所有堤坝!
她屏住呼吸,用生理盐水小心地冲洗掉那金属片表面的血污和脓液。
锈迹斑斑的表面,在冲洗下,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显露出被侵蚀得模糊不清的图案——
那是一个被包裹在麦穗之中的…模糊的齿轮轮廓!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唐河清的颅腔内炸开!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解剖室惨白的灯光、不锈钢冰冷的反光、助手小陈模糊的身影、甚至眼前这具狰狞的尸体……一切都扭曲、旋转、崩塌!
只剩下那枚卡在腐烂肋骨之间、锈迹斑斑的十元硬币!那个麦穗齿轮的图案,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灵魂最深处!
十六岁雨夜,冰冷吧台上那清脆的撞击声。
油腻铁皮饼干盒里,那枚混在零钱中的硬币。
桂花树下,他掂量着扳手时,口袋里隐约的金属摩擦声。
家长会后,他丢在地上那把拴着褪色红绳的黄铜钥匙……
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气味,如同海啸般疯狂地奔涌、冲撞!那个被她刻意遗忘、尘封在记忆最黑暗角落的身影——穿着黑色背心、手臂盘着墨龙、眼神冰冷不耐的男人——无比清晰地、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冲破所有封锁,轰然站立在她面前!
是他!
只能是……他!
周海晏!
“唐…唐法医?”小陈惊恐的声音像从遥远的水底传来,带着变调的颤抖。她看到唐法医握着镊子的手抖得厉害,整个人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僵立在解剖台前,护目镜后的眼神是一片死寂的、骇人的空白!那眼神,比她见过的任何一具尸体都要可怕!
就在这时——
“呜——呜——呜——!!!”
凄厉刺耳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骤然撕裂了法医中心死寂的空气!红光疯狂地旋转闪烁,将整个解剖室映照得如同血腥地狱!
“怎么回事?!”小陈吓得差点跳起来,脸色煞白。
唐河清猛地从那种灭顶的空白中惊醒!那警报声像冰锥刺入耳膜!她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把扔下手中的镊子,那枚沾血的硬币“当啷”一声掉在不锈钢托盘里。她像离弦的箭,疯了一般冲出解剖室!
走廊里已经乱成一团。刺耳的警报声在密闭空间里形成巨大的回声,震得人耳膜生疼。警员们神色惊惶,纷纷朝大楼后方的骨灰临时存放处狂奔。
“骨灰存放室!有人硬闯!目标是…是刚送来的‘蝮蛇’行动中牺牲的…无名警官的骨灰盒!”一个警员对着对讲机声嘶力竭地吼着。
无名警官?
骨灰盒?
这几个字像重锤砸在唐河清的心脏上!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嘶吼——是他!一定是他!那枚硬币!那具尸体!这一切都指向那个名字!
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挡在前面的人,跌跌撞撞地冲向存放室的方向。冰冷的恐惧和一种灭顶的绝望攫住了她,几乎让她窒息。
存放室厚重的防爆门洞开着,里面一片狼藉。几个穿着黑色作战服、蒙着面、手持武器的悍匪,正与留守的警员激烈交火!子弹打在金属骨灰存放架上,火花四溅,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混乱中,唐河清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锁定在其中一个匪徒手中!
那人身材异常高大魁梧,动作迅猛如猎豹。他一手持枪疯狂扫射压制警方的火力,另一只手上,赫然死死抓着一个深棕色的、毫不起眼的方形骨灰盒!
骨灰盒的盒盖在混乱的抢夺和撞击中,被掀开了一道缝隙!
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唐河清的目光穿透硝烟、混乱和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骨灰盒内——
在那灰白色的骨灰之上,静静地躺着一小截东西!
那是一小截编织物。
颜色是褪了色的、陈旧不堪的暗红。
材质是粗糙的、廉价的尼龙绳。
它被烧灼过,边缘焦黑卷曲,沾染着同样暗沉、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
那截染血的、褪色的红绳!
“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唐河清死死扼住的喉咙,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和崩溃,响彻了整个混乱的骨灰存放室!她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前栽倒下去。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她的视线死死钉在那截从骨灰盒缝隙中露出的、染血的红绳上。
它系着什么?
那盒子里装着的,到底是谁?
七年前那个撕碎一切的雨夜,究竟埋葬了怎样一个惊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