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睫,几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终究,她没有回头。没有再看一眼那个蜷缩在冰冷地面上、在血泊中挣扎的男人。
侧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拍卖厅里所有的声音和光怪陆离。门外是相对安静的走廊,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和香氛混合的冰冷气味。
沈聿的脚步没有停,径直走向电梯。他按了下行键,金属门无声滑开。他揽着苏雨眠走进去,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和电梯运行的低沉嗡鸣。
直到电梯门完全闭合,开始下降,苏雨眠才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晃了晃,后背重重地靠在冰凉的电梯厢壁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针扎般的刺痛。
“病历……”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是真的?”
沈聿没有立刻回答。他侧过身,高大的身影在电梯顶灯的冷光下投下一片沉沉的阴影,将苏雨眠完全笼罩。他低头看着她,目光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苍白脆弱、布满裂痕的面容。
“重要吗?”他反问,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那份病历,还是他当初用七千万买你离开时,那份高高在上的施舍?”
苏雨眠的呼吸猛地一窒。七千万……那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记忆深处。
三个月前,那个冰冷刺骨的寒夜,记忆如同被强行剥开的伤疤,瞬间涌上心头。
北城的初冬,寒气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骨髓。帝景苑顶层复式公寓的巨大落地窗外,是万家灯火织成的冰冷星河,璀璨却毫无温度。暖气开得很足,空气干燥得让人喉咙发紧。
苏雨眠赤着脚踩在厚厚的手工羊毛地毯上,无声地穿过空旷得能听见回音的客厅。她刚结束一场耗时近半年的跨国文物修复项目归来,身上还带着旅途的仆仆风尘,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松节油和古旧纸张混合的微涩气味。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里面是她用这次项目大半奖金,辗转托人从瑞士带回来的定制袖扣——铂金底座,镶嵌着极微小的深蓝色星芒蓝宝石,低调而矜贵,如同江易淮深夜里凝视她时,眼底偶尔掠过的、她曾以为是深情的光。
主卧的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
江易淮背对着她站在落地窗前,只穿着深灰色的丝质睡袍,身形挺拔依旧,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和……疲惫?灯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线条,指间夹着的烟明明灭灭,烟雾缭绕,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易淮?”苏雨眠轻声唤道,将丝绒盒子放在他宽大的胡桃木书桌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
江易淮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久别重逢的暖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审视的冰冷。那眼神,像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这目光让苏雨眠的心骤然下沉。
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弥漫开来,隔在两人之间。他没有看桌上的盒子,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她:“这三个月,项目谈得挺顺利?听说合作方里,那位沈家的二公子,对你关照有加?”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淬了冰的尖锐和隐忍的怒意。
苏雨眠微微一怔,随即蹙起眉:“沈聿?他是项目的投资人之一,接触是难免的。谈的都是工作。易淮,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江易淮嗤笑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冰冷。他几步走到书桌前,随手将烟蒂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动作带着一股压抑的烦躁。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份文件,看也没看,随手甩在桌面上。
厚厚的文件袋滑过光洁的桌面,正好撞在那个装着袖扣的丝绒小盒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停在苏雨眠面前。
“自己看。”他的声音毫无温度。
苏雨眠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拿起那个文件袋,入手有些沉。解开缠绕的白线,抽出里面的东西——不是合同,不是报表,而是一叠照片。
高清的偷拍照片。
第一张,酒店大堂的咖啡吧,她和沈聿相对而坐。沈聿穿着熨帖的深色西装,姿态闲适优雅,微微倾身,似乎在专注地听她说话,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则穿着利落的职业套装,侧脸对着镜头,表情是工作时的认真。角度抓拍得很刁钻,灯光暧昧,距离看起来异常亲近。
第二张,项目结束后的晚宴。衣香鬓影中,沈聿微微侧身,似乎很绅士地替她挡开旁边端着酒杯经过的侍应生。他的手臂,似乎无意地虚揽在她的腰后。
第三张,机场VIp通道口。她拖着行李箱,沈聿站在她旁边,微微低头对她说着什么,她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的、疲惫的笑意……
照片一张张翻下去,角度无一不显得暧昧,距离无一不显得亲密。背景从瑞士苏黎世到法国巴黎,时间跨度覆盖了她整个项目期。
苏雨眠捏着照片的手指开始发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猛地抬头,看向江易淮,声音因为愤怒和难以置信而微微发颤:“江易淮!你派人跟踪我?!”
“跟踪?”江易淮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踱步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苏雨眠,你该感谢我的人。否则,我怎么知道我这头顶上,什么时候被沈二公子种了一片青青草原?”他抿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他的眼神却比那酒更冷,“他沈聿是什么人?无利不起早!你以为他为什么对你另眼相看?嗯?看上你什么了?就凭你这张脸,还是你那个修复文物的本事?还是……”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目光像冰冷的蛇信,舔舐过她的身体,“他沈聿,就喜欢捡别人用剩下的?”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了江易淮的脸上!
苏雨眠的手掌火辣辣地疼,胸口剧烈起伏着,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她从未想过,会从他口中听到如此不堪入耳的污蔑。
江易淮被打得偏过头去,左脸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痕。他舔了舔有些破裂的嘴角,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他慢慢地转回头,眼神里没有怒火,反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和洞悉一切的嘲弄。
“恼羞成怒了?”他轻轻晃动着杯中的酒液,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格外刺耳。“苏雨眠,别在我面前演什么贞洁烈女。跟沈聿眉来眼去三个月,现在装什么清白无辜?”
他放下酒杯,走到书桌前,拉开另一个抽屉,拿出一张薄薄的支票。灯光下,支票上那一长串冰冷的数字“70,000,000.00”闪着令人炫目的光。
他将支票推到她面前,动作随意得如同丢弃一张废纸。
“拿着。”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平静得可怕,“七千万。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也足够买断你这三年在我身边的时间。”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因为愤怒和屈辱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上,嘴角勾起一丝笃定而残忍的笑意,“苏雨眠,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内,你一定会想清楚,离开我江易淮,失去的是什么。你会回来,跪着求我原谅。”
他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冰凌,一根根扎进苏雨眠的心脏,瞬间冻结了所有的血液。她看着那张刺眼的支票,又抬头看向江易淮那张写满掌控和笃定的脸。三年……一千多个日夜的陪伴,小心翼翼付出的感情,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可以用金钱买断的交易?她的存在,她的感情,只值这七千万?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愤怒和屈辱在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喉咙。但最终,所有的激烈情绪都被一种更深的、刺骨的寒意冻结了。
苏雨眠的身体停止了颤抖。她脸上所有的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白,眼神也彻底冷了下来,如同冰封的湖面,再也看不到一丝波澜。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没有犹豫,没有再看江易淮一眼,她拿起了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支票。
然后,她转身,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向衣帽间。她的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株被冰雪覆盖却不肯折断的竹子。
她快速地收拾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只装了几件最常穿的衣物和必要的证件。自始至终,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
当她拉着行李箱,再次穿过客厅走向大门时,江易淮依旧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她,手里端着那杯酒,姿态漠然,仿佛她的离去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风。
玄关的感应灯亮起,照亮她苍白的侧脸。她握住冰冷的门把手,动作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没有回头。
“咔哒。”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室内令人窒息的暖意,也隔绝了她与那个男人之间,曾经存在过的、或许只是她单方面幻想的所有温度。
走廊里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她挺直脊背,拉着小小的行李箱,走进了电梯。金属门合上,镜面映出她毫无表情的脸和那双空洞冰冷的眼睛。
电梯平稳下降,数字一格一格地跳动。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扯动了一下嘴角,一个极其冰冷、带着无尽自嘲的弧度。
七千万。买断三年,买断真心,买断一个自以为是的笑话。
电梯到达底层,门开了。外面是初冬深夜凛冽的寒风,刀子般刮在脸上。苏雨眠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却也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
她迈步走了出去,身影很快融入了城市冰冷璀璨的夜色霓虹之中,没有半分迟疑和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