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妪送完药,转过身,又对审食其微微躬了躬身,便低着头,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再次融入廊柱的阴影中,脚步声几乎被风雨声完全掩盖。
审食其盯着她消失的方向,目光深沉。他没有立刻去敲刘太公的门,而是站在原地,仔细地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那丝异样的甜香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尾调,但很快就被更浓烈的苦药味和潮湿水汽冲散了。
他缓缓走到刘太公窗下。屋里,传来老人窸窸窣窣的动静,还有极其轻微的、像是硬物摩擦地面的声音,但很快也消失了,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和粗重喘息。
审食其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他抬头望向苑墙之外,目光似乎想穿透重重雨幕和宫墙,看清这迷雾背后的真相,并寻找着可乘之机。肩上的旧伤又是一阵钻心的刺痛。
而此时此刻,他并不知道,就在他与吴妪对话之际,不远处的房内,吕雉,正透过窗纸上一道极细微的缝隙,冷冷地注视着廊下发生的一切。她的手中,那枚碎陶片已被握得温热。
吕雉悄无声息地退离窗边,如同最谨慎的夜行动物。
廊下短暂的对话、药盏的微晃、吴妪离去时略显僵硬的步伐、审食其凝立不动的身影……所有碎片都被她收入眼中,在心底飞快地拼凑、分析。
吴妪。这个新来的仆妇。她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就在这几日苑内气氛变得莫名压抑、连那些感觉中的“存在”都似乎更加躁动之后。表面上看,她沉默、勤快、规矩,挑不出错处。但吕雉经历过的风浪太多了,她深知,越是看起来完美无缺的低等仆役,背后往往越可能藏着看不见的手。
还有那安神汤。吕雉的鼻翼微微翕动,空气中那缕若有若无的异样甜香,虽然极淡,却让她心头警铃大作。那绝不是寻常药材的味道,倒像是……她记忆中某种来自西域的秘药,能使人精神涣散,于昏沉中吐露真言。刘邦身边曾有谋士提及此物,用于审讯俘虏。
刘太公知道什么吗?一个被吓破了胆的老人,在药物作用下,会不会说出些零碎的、却足以招致杀身之祸的言语?比如,他是否无意中看到过什么?听到过什么?关于这苑内近几日不寻常的寂静?
吕雉的心跳微微加速。她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刘太公再不堪,也是刘邦的父亲,是她们这群俘虏中名义上的最长者。他若失控胡言,很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将所有人都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彻底断绝任何可能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那异香勾起了她更深的不安。这苑子里一定发生了某件她不知道的、极其严重的事情。而这吴妪,恐怕绝非善类。自己是困兽,是囚徒,但那吴妪……吕雉心底冷笑,只怕是另一只鬼,扮成了人的模样,来搅动这池水。鬼看鬼,两相疑。但这水越浑,对她而言,或许越有利。
她需要做点什么。不是为了救谁,而是为了自保,为了在这越来越诡异的漩涡中,尽量掌握一点主动权,也为了搅浑水,看看能不能让另一只鬼露出马脚,或许能创造出意想不到的混乱。
她的目光落在屋内那个小小的铜火盆上。因为秋雨寒凉,侍女早些时候送来了一些木炭,盆底还有一点未燃尽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热量。
吕雉没有丝毫犹豫。她快步走到床榻边,从枕下摸出一小块布。那是她昨日偷偷从一件旧衣内衬上撕下的,布料本身灰扑扑,并不起眼。她走到桌边,将那凉透的羹汤缓缓倒在布上,汤汁浸透了布料。
然后,她蹲到火盆边,用一根细长的铜簪小心翼翼地拔开灰白的炭灰,露出底下暗红的炭火。她将湿漉漉的布块团起,快速塞进了炭火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