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瑶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落回项羽身上,那双清澈的眼眸中,带着恳求,更带着一种看透战局的清明:“大王,我军方经彭城大战,士卒千里奔袭,鏖战不休,又连日追击刘邦残兵,早已是人困马乏,强弩之末。”
她的声音温柔却坚定,“砀山乃吕氏经营数代的根基之地,山势险峻复杂,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吕泽此人,隐忍多年,能在沛公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其麾下必是心腹死士,军心士气皆在巅峰,抱定了死守家园的决心。”
她顿了顿,想起张良那关于“死结崩断,玉石俱焚”的可怕预言,看着项羽眼中翻腾的戾气,声音放得更柔,带着深深的关切,“此时强攻,纵使大王神勇,将士用命,最终能破之,亦必是一场尸山血海、旷日持久的惨胜!我西楚元气大伤,精锐折损,实非上策啊!”
她向前微微倾身,目光恳切,“况且…刘邦经此大败,已是丧家之犬,惶惶遁入深山,爪牙尽断,短期内难成气候。穷寇莫追,不若…暂息雷霆之怒?彭城新复,百废待兴;齐地田横残部尚在流窜,为祸地方;更有诸侯之心,如九江英布之辈,摇摆不定,需得大王威德并施,用心经营,方是真正奠定霸业根基的长久之道!”
她没有提那玄之又玄的宿命,只从最实际的军力损耗、地形优劣、战略得失角度分析,更将项羽自身和楚军将士的安危放在了首位。
项羽那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般的身躯,在虞瑶轻柔却字字千钧的话语中,猛地一僵!翻腾的杀意如同被一股清冽的甘泉当头浇下。
他想起睢水河畔,为了怀中这缕清风,他生生压下了斩尽杀绝的本能,放走了毕生大敌刘邦;想起张良那令人心悸的预言,如同诅咒般缠绕着他。虞瑶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他心头。为了一个已经半死不活、躲进山沟里的刘邦,再让这些跟随他南征北战、疲惫不堪的楚军儿郎,去攀爬那该死的砀山天险,用血肉之躯去填平吕泽的箭雨沟壑…值得吗?
他沉默着。
整个虞心苑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龙且屏息凝神,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紫苏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只有虞瑶的目光,依旧清澈而坚定地落在项羽脸上。
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项羽紧绷如同岩石般的肩膀,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松弛下来。他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他重重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眼中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戾火焰,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复杂的、带着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情绪所取代。他挥了挥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妥协,声音低沉沙哑:
“罢了。”
“传令丁固:紧守现有防线,多派斥候,严密监视下邑及砀山吕泽军一举一动!一只鸟也不许飞出砀山!砀山…暂且围而不攻,困死他们!”
“龙且!” 项羽的目光转向龙且,重瞳中的疲惫被冷厉取代,“彭城防务,收拢降卒,安抚地方,肃清残敌,整饬军纪…诸般事宜,由你全权负责!务必恢复秩序,稳固后方!”
“至于齐地田横残部…” 项羽眼中寒光一闪,杀意虽敛,锋芒犹在,“传令季布、钟离昧!一个月!寡人只给他们一个月!务必荡清齐地,擒杀田横!若再有延误,军法从事!”
“末将领命!” 龙且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肃然抱拳,声音洪亮。他知道,大王这是最终采纳了夫人的谏言,选择了更为稳妥、也更符合长远利益的战略。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躬身退出这气氛压抑又微妙的内殿。
殿内,只剩下项羽与虞瑶。沉重的珠帘隔绝了内外。项羽走到榻边坐下,宽厚的手掌握住虞瑶微凉纤细的手,感受着那丝凉意,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瑶儿,我…” 似乎想解释什么,又似乎带着未能尽歼仇敌的遗憾。
“我知道。” 虞瑶反手轻轻覆上他粗糙有力、布满老茧的手背,指尖带着令人心安的微温,柔声打断了他,“羽,你做得对。真正的霸王之道,并非只有杀伐。审时度势,体恤士卒,收拢人心,巩固根基,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她看着他重瞳深处那尚未完全消散的挣扎与不甘,深知这对骄傲自负、崇尚以力破巧的他来说,是多么艰难而痛苦的退让。这份退让,比他在战场上斩杀千军万马,更需要勇气和智慧。
项羽没有言语,只是将她纤细微凉的手握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和温度传递过去。
他伸出另一只手臂,小心翼翼地将她揽入怀中,下颌轻轻抵着她柔软的发顶,深深嗅着她发间那混合着药香的独特气息。只有在拥她入怀的这一刻,那席卷天下的霸业宏图、被冒犯的滔天怒火、以及内心深处那无法言说的、对宿命的隐隐忌惮,才会被一种更深沉、更宁静的情感所取代。
天下?或许很大。但此刻能让他西楚霸王项羽心甘情愿放下手中染血的霸王戟,压下焚尽一切的怒火,选择隐忍与谋略的,唯有怀中这缕带着淡淡苦涩药香的清风。
窗外的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无边的暮色笼罩了雄伟的霸王宫阙。殿内,精致的宫灯次第点亮,柔和的光晕将相拥的身影温柔地包裹,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静谧的影子。
殿外,是刚刚经历血火洗礼、依旧暗流涌动的庞大帝国;殿内,是乱世烽烟中一处难得的、由铁血柔情守护着的宁静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