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如瘟疫般,在营中悄然弥漫。昔日里社分肉赢得的赞誉,此刻竟成了嘲讽他的利刃。魏王咎看他的眼神,也日益冷淡疏远,那里面分明写着:道不同,不相为谋。
一种冰冷的孤独感将陈平包围。他站在魏营边缘,望着落日熔金,映照着兵戈与残旗。
胸中那团曾炽热燃烧的火,在现实冰冷的墙壁上撞得火星四溅,渐渐冷却。
留在此地,非但抱负成空,恐怕连性命都将如风中残烛。魏国,终究不是他陈平的棋局。这方小小的池塘,困不住想要搅动风云的蛟龙。
他缓缓转身,目光越过魏营的辕门,投向更遥远、更混沌的西方天际。那里,是项羽的旗帜所在之地。
那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霸王,行事狠辣,不择手段,以破釜沉舟的决绝震动天下!或许,只有在那样的枭雄麾下,他这柄淬了毒的匕首,才能找到出鞘的锋芒?才能将他那“分肉”的精准与冷酷,真正用于宰割这烽火连天的乱世版图?
夜色如墨,陈平最后望了一眼魏王咎灯火通明却与他格格不入的大帐,悄无声息地收拾起简单的行囊。
他像一缕游魂,融入沉沉的黑暗,向着西方,向着那个以霸烈闻名、或许能容下他“见不得光”的才智的霸主——项羽的营盘,决然走去。身后,魏国的营火在视野中渐次模糊,最终熄灭。而前方,是血与火交织的未知,是他以身为注的又一次豪赌。
回到现实。
“项羽…暴君!疯子!” 陈平心中无声地咒骂,脚下的步伐却不敢有丝毫迟滞。他太了解这位西楚霸王了!
那深入骨髓的刚愎自用,那焚天灭地的暴戾,那睚眦必报的狠毒!殷国再次易主,自己作为项羽亲封的监管者,首当其冲!活剐?那疯子绝对干得出来!而且会亲自动手,享受那过程!
没有丝毫犹豫。在得知项羽震怒、锁拿将吏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楚营蔓延开的第一时间,陈平便做出了决断。
他冷静地将项羽赐予的都尉印信和那二十镒沉甸甸、足以引人觊觎的黄金,封存在一个不起眼的木匣里,留在营帐显眼处。只带了一柄贴身防身的、装饰考究的青铜短剑,以及几块便于携带、不起眼的碎金和几串铜钱,仗着夜色掩护,如同最狡猾的狐狸,悄无声息地潜出了楚军控制区。
目标:黄河渡口,先回到家乡河南郡阳武县暂避风头,再图后计。乱世之中,命,才是最大的本钱。
然而,通往生路的渡河之旅,却成了另一场步步惊心的生死考验。
黄昏,残阳如血,将浑浊的黄河水染成一片诡异的暗金。岸边芦苇丛生,风过如泣。陈平在偏僻的河湾处,找到了一条破旧得几乎要散架的小渡船。
船夫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皮肤黝黑如古铜,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他浑浊的眼珠转动迟缓,但那双指节粗大、布满厚茧的手,显示出常年与风浪搏击的力量。
“船家,速速渡我过河!银钱加倍!” 陈平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焦灼。
船夫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像冰冷的蛇信,在陈平身上上下游移。
尽管陈平此刻衣衫狼狈,但那深衣的质料,纵然沾了泥污,也绝非寻常农夫所能拥有,那份即使落魄也掩不住的文士气度,腰间那柄剑鞘上隐约可见的纹饰……
尤其是他袖口不经意间露出的内衬细麻和腰间隐约的硬物轮廓(装着碎金的皮囊)——这一切,在船夫那双见惯了贫贱也嗅得出富贵、甚至血腥的眼睛里,如同黑夜中的火炬般醒目!
一丝贪婪混合着凶戾的光芒,在他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孤身逃亡、行色匆匆的“贵人”,简直是河神送上门来的肥美祭品!宰了他,沉尸河底,神不知鬼不觉,那些金子和好衣裳,足够自己逍遥快活好几年!
小船离岸,吱吱呀呀地驶向河心。水流陡然湍急,浊浪翻涌,小船像一片枯叶般剧烈颠簸起伏。船夫沉默地摇着橹,橹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陈平的心却沉入了冰窟!他太熟悉这种眼神了!那绝非普通船夫对风浪的专注,而是一种猎手锁定猎物时的冰冷杀机!
那浑浊目光深处闪烁的,是赤裸裸的、对财富和杀戮的渴望!船夫粗糙的手指,几次看似无意地、却又极其自然地摸向固定在船舷旁、那柄用来砍缆绳的、刃口闪着寒光的锋利柴刀!呜咽的河风,如同冤魂在耳畔低泣,更添无限肃杀。
死亡的气息,浓得令人窒息!陈平的背脊瞬间被冷汗浸透。在这茫茫大河中心,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浊浪滔天,呼救?无异于痴人说梦!
对方体格健壮,力大无穷,又熟悉水性如同河蛟,自己一个虽有些力气却不会武功的书生,硬拼?十死无生!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
无数念头在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哀求?只会激发凶性!许诺重金?对方只会更确信自己身怀巨富!拔剑先发制人?胜算渺茫,一旦失手,立毙当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却又可能是唯一生路的计划,骤然在陈平那被恐惧和急智同时占据的脑海中清晰浮现!赌!赌这人要的是财,不是命!赌他怕麻烦,更怕空手而归!
陈平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去碰腰间的短剑。相反,在船身又一次被巨浪高高抛起、猛地砸落时,他借着剧烈的颠簸之势,猛地站起身!
脸上瞬间堆满了极其痛苦和烦躁的表情,一边用手用力拍打着额头,一边大声抱怨,声音因为“晕船”而带着颤音和粗鲁:“这破船!晃得老子头昏脑涨,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这鬼天气!这鬼河!” 更惊人的是,他竟开始动手解自己的衣带!动作粗鲁而急切,仿佛被这颠簸折磨得失去了理智!
船夫被陈平这突如其来的、完全不合常理的举动弄得一愣,警惕的目光死死盯住他解衣的手,握着柴刀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陈平动作飞快,三两下就将外袍、中衣尽数脱下,直脱到精赤上身!露出了他虽不魁梧却也匀称、但此刻因寒冷和恐惧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且绝无任何贵重物品藏匿的身体!
他甚至用力地、夸张地抖了抖脱下的衣物,让几枚散落的铜钱叮叮当当地掉在湿漉漉的船板上,声音在风浪中显得格外刺耳而“寒酸”。
“热煞我也!船家,你这船摇得忒不稳!老子怕是撑不住了!” 陈平喘着粗气,声音嘶哑,仿佛真的热不可耐又晕船欲呕,烦躁到了极点。
他看也不看船夫那错愕、迷惑又夹杂着失望的复杂表情,径直踉跄着走到船尾,竟伸出双手去帮船夫扶住那沉重湿滑的橹柄!
“我来帮你稳住!这破船,再他妈这么晃下去,老子非把肠子吐在这河上不可!” 他语气粗鄙不堪,动作显得笨拙而急切,完全是一个被晕船折磨得失去风度、狼狈不堪、只想快点靠岸的粗鄙旅人模样,哪里还有半分“贵人”的影子?
整个过程中,陈平没有看船夫的眼睛,没有一句“别杀我”、“我没钱”之类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蠢话。
他用最直接、最无声、最震撼的行为艺术,向船夫传递了最清晰、最残酷的信息:看!老子身上光溜溜!屁值钱东西没有!杀我?白费力气,溅你一身血,还得处理尸体!老子还帮你摇橹,让你省点劲早点靠岸!你他妈还不动手,是不是傻?!
船夫握着柴刀柄的手,僵住了。他瞪着陈平那在河风中微微颤抖的光溜溜的上身,看着他因“晕船”而泛青的脸色和额角的冷汗,听着他那粗鲁不堪的抱怨,再看看船板上那几枚可怜兮兮、沾着泥水的铜钱……眼中那炽热的凶光如同被冰冷的河水当头浇下,迅速熄灭、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失落感,一种被耍弄的憋屈,一种“忙活半天逮着个穷鬼”的悻悻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眼前这个“穷酸疯子”的鄙夷和厌恶。
他默默收回了摸向柴刀的手,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重新用力摇起橹来,动作比刚才更加粗暴、沉默,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闷气。
一场凶险万分、无声无息的杀局,在陈平近乎神来之笔、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急智表演下,消弭于无形。唯有黄河的浊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船身,发出亘古不变的呜咽。
当双脚踏上北岸冰冷坚实的土地,陈平几乎虚脱。他强撑着迅速穿上衣服,甚至来不及系好衣带,便头也不回地、像受惊的兔子般一头扎进岸边茂密的、枯黄的芦苇丛深处。
直到确认那艘破旧的小船在浊浪中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他才敢靠着冰冷的、带着潮气的泥土,大口大口地喘息,仿佛要将肺里所有的恐惧都吐出来。
劫后余生的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内衫,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他望着浊浪翻滚、如同巨兽般奔流的黄河,眼中没有庆幸,只有一片冰冷的余悸和更加炽烈、更加坚定的求生欲望。
这乱世,步步杀机,而活下去,需要的不止是智慧,有时更是豁出一切的疯狂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