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率先收起设备,侧着身子,像泥鳅一样挤了进去。我紧随其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声。
挤过门缝的瞬间,仿佛跨越了一道无形的界限,园区内的空气骤然一变——那股混合着潮湿泥土和工业废气的味道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冰冷、更人工的气息:浓重的、带着化学制剂残留的消毒水味、隐约的臭氧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大量电子设备密集运行产生的灼热金属气息,底层则涌动着一股微弱的、却令人极其不安的、类似蛋白质腐败的甜腻腥气。
这里的雨水似乎都更冷,打在脸上像冰针。
我们不敢有丝毫停留,立刻按照记忆中的蓝图,沿着围墙最深的阴影,猫着腰,向b区7号建筑快速移动。
雨水是我们的盟友,嘈杂的声响和模糊的视线完美地掩盖了我们的脚步声和身影。脚下的地面是湿滑的水泥地,偶尔会踩到积水坑,溅起冰冷的水花。7号建筑独立于其他厂房,外形方正,墙壁是毫无特征的、死气沉沉的灰白色,在雨夜中像一座巨大的、现代化的墓碑,沉默地矗立在那里,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我们绕到建筑背面,这里更显荒凉。堆放着一些锈蚀严重的废弃管道、破损的木箱和不知名的金属零件,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在风雨中疯狂摇曳。
根据苏雨薇提供的残缺蓝图,那个标记为“废弃”的紧急排气通道出口,应该就隐藏在这片杂乱的废墟深处。
寻找的过程远比预想的困难。
雨水模糊了视线,手电筒的光束不敢完全打开,只能用手指勉强遮住大半,投下微弱而摇摆的光斑,在杂乱的地面上艰难地搜寻。
每一脚踩下去,都不知道会碰到什么,腐烂的木板、尖锐的金属边缘、或者滑腻的苔藓。我的“生物电感知”在这种极度的紧张和高压环境下,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变得异常活跃,像无数条无形的、战栗的触须,拼命地向四周延伸、探查。
而这一次,它们捕捉到的,不再是模糊的背景噪音,而是从脚下、从那座灰白建筑深处传来的、一种密集、强大、稳定到令人窒息的“幽灵频谱”背景辐射!
它不像黑市诊所里那样微弱、散乱、充满狂躁的波动,而是如同一条汹涌澎湃却又冰冷死寂的暗河,在建筑的地基之下、在厚重的混凝土和铅板之后无声地奔腾。那是一种高度秩序化、系统化的能量场,强大而内敛,充满了非自然的、令人心悸的精密感。
它带来的不是混乱,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被无数双冰冷的电子眼同时注视着的精神压迫感,让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太阳穴的血管开始突突地跳动,熟悉的头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
这感觉明确地告诉我——我们找对地方了,也闯入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可怕的地域。
“在这里!妈的,藏得真深!”
李哲突然压低声音喊道,语气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兴奋。
他拨开一丛被雨水打得耷拉着的、茂盛的杂草,又用力扯开一片缠绕得结结实实的藤蔓,露出了一个几乎与地面平齐、被厚重锈蚀的金属格栅封死的洞口。
格栅的钢条有拇指粗细,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黑褐色的锈迹和干涸的泥污,边缘的固定螺栓早已和锈瘤融为一体,看上去确实像废弃了几十年。
李哲立刻放下沉重的装备包,从里面取出液压剪和特制的、包裹了消音材料的扳手。
他示意我负责警戒,自己则毫不犹豫地趴倒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将工具小心翼翼地嵌入锈死的螺栓缝隙中。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轻柔,每一次发力都精准地控制着肌肉,避免发出任何金属碰撞的脆响。只有微弱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和挤压锈屑的“簌簌”声,混合在哗哗的雨声中,几乎难以察觉。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雨水无情地浇透了我的后背,冰冷刺骨,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我紧握着强光手电,手指按在开关上,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疯狂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建筑冰冷的墙壁、远处在雨幕中模糊的轮廓、以及任何可能移动的黑影。
耳朵极力捕捉着除了雨声之外的任何一丝异响:风声、远处公路隐约的车流声、以及从建筑内部隐约传来的、低沉的、持续不断的机器嗡鸣声,那声音像巨兽沉睡时的鼾声,更添几分诡异和不安。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的、高频的“嗡嗡”声,穿透厚重的雨幕,由远及近!
这声音不同于雨声的杂乱,是一种带有明确目的性的、机械的蜂鸣!我猛地抬头,心脏骤停了一拍——
只见雨幕中,一个拳头大小、通体黑色、下方闪烁着规律性红色指示灯的球形无人机,正沿着一条预设的、死板的巡逻路线,从建筑的另一侧拐角处缓缓地、无声地飞来!它的镜头缓缓转动,扫描着前方的区域。
“无人机!”我几乎是用气流挤出警告,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李哲的动作瞬间僵住,趴在地上的身体明显震动了一下,额头上刚刚被雨水冲掉的冷汗瞬间又渗了出来。他没有抬头,但右手迅速摸向腰间的装备包,掏出了那个便携式频谱干扰器,凭借感觉对准无人机大致的方向,拇指狠狠地按下了开关!
干扰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我似乎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能量脉冲扩散开来。那架正在平稳飞行的无人机突然在空中明显地顿了一下,如同被看不见的手捏住了,它身上规律闪烁的红灯瞬间变得紊乱、急促,飞行轨迹也出现了短暂的偏移和摇晃,像喝醉了酒一样,在原地笨拙地盘旋了几圈。
它似乎失去了目标,或者接收到了矛盾的指令,最终,慢悠悠地调整方向,朝着我们来时的栅栏门方向飞去了,嗡嗡声渐渐消失在雨声中。
我们俩几乎同时从胸腔最深处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与雨水混在一起,一片冰凉的粘腻。
有惊无险。这第一次与“蜂巢”防御体系的接触,就像在刀尖上跳了一曲死亡的华尔兹,差一点就万劫不复。
“搞定!最后一个!”
李哲的声音带着一丝虚脱的颤抖,他终于拧开了最后一个锈死的螺栓。
我们合力,用手抠进格栅的缝隙,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这扇沉重无比、沾满污泥和锈水的金属格栅抬起,挪到旁边,避免发出任何巨大的声响。
洞口完全暴露出来,下方是深不见底的、浓稠的黑暗,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陈年铁锈、湿冷霉菌、动物粪便腐败和某种化学制剂残留的阴冷恶臭,如同封闭千年的墓穴被打开,猛地涌了上来,呛得人几乎窒息咳嗽。
“我先下。”李哲深吸了一口那令人作呕的空气,语气坚定。他将沉重的背包先丢了下去,传来一声沉闷的落地声。
然后,他打开头盔上的头灯,一道光束刺破黑暗,照亮了脚下湿滑冰冷的、锈迹斑斑的金属扶梯。他率先小心翼翼地向下爬去,身影很快被黑暗吞噬。
我紧随其后。当我的双脚踩在那冰冷、粘腻、仿佛覆盖着厚厚油泥的通道地面上时,一股强烈的幽闭恐惧感瞬间攫住了我。
我下意识地抬头,最后看了一眼那道被雨水冲刷的、狭窄的、灰蒙蒙的夜空缝隙,然后和李哲一起,费力地将那沉重的格栅缓缓拉回原位。
当最后一丝天光被隔绝,我们彻底被吞没在这片死寂、肮脏、充满未知的黑暗之中。
脚下的金属地面湿滑得可怕,每一步都必须极其小心。通道狭窄得令人窒息,仅容一人弯腰通行,四周墙壁布满厚厚的、黏糊糊的灰尘和层层叠叠的破败蛛网,空气不流通,那混合着腐烂与化学品的恶臭几乎凝成实质,粘在喉咙里,让人阵阵反胃。
而来自建筑深处那澎湃的“幽灵频谱”暗流,在这里,失去了大部分物理隔绝,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强大,像无数根冰冷而活跃的针,持续地刺探、扫描着我的神经,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心和越来越剧烈的头痛。那不再是背景噪音,而是这座“蜂巢”冰冷而强大的心跳和呼吸。
我们如同两只渺小的、沾满了污秽的虫子,终于成功地钻进了巨兽的血管深处。
然而,在这成功潜入的时刻,没有喜悦,只有无边的压抑和一种清晰的认知:真正的、致命的危险,才刚刚开始。每一步向前,都可能是踏入了更深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