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镜没看星图,只侧头看他:小伙右眼眼角有一粒极小的泪痣,此刻那痣红得几乎滴血。姜明镜忽然伸手,用沾了酒的指尖在那泪痣上一按,凉意透肤,孙飒打了个哆嗦,星图“哗啦”一声合拢,像被刀斩断的绸。
“对岸那丫头,”姜明镜嗓音黏着酒气,“像你的亡妻?”
孙飒点头,幅度极小,却带动颈骨“咔啦”一声。他低头解下佩剑,横放膝上。剑鞘是乌木,磨得发亮,鞘口缠着一缕褪色的红绳,绳结里夹着一根极细的长发,月光下泛出幽蓝,像深海里捞出的海藻。他用指腹捻起那根发,轻轻一搓,发丝“呲”地化成灰,灰却未散,反而扭成一个小小的人形,在半空做了个“福”字万福,随即被风吹散。
“她叫‘阿昙’,左眉梢也有一颗山茶色的痣。”孙飒用剑鞘尖在泥地上画,先画一个圆,再点七粒星,最后把圆划破,“我弄丢她,是在‘无回雪原’。敌人用她的血引开我,血滴在雪里,像一串熟透的山楂。我追过去,雪原尽头只剩一件被撕开的红斗篷,斗篷里裹着她的发簪——簪头那粒珍珠,被咬出一道牙印。”
他说到“牙印”时,自己牙齿也“咯”地错了一声,像在咬一粒看不见的珍珠。姜明镜把空葫芦倒扣在两人中间,葫芦底朝天,像一口小小的坟。孙飒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却像剑刃划过玻璃,又尖又涩:“我闯冥殿,抢轮回盘,守殿的老鬼说,‘一命换一命,你舍得?’我点头,老鬼便用勾魂镰在我心口剜了半瓣心,血滴在盘心,开出曼珠沙华。我亲手送她投胎,却在她过奈何桥时,把剩下半瓣心捏碎,碎屑撒进忘川——她回头叫我‘阿飒’,我装听不见。”
酒意涌上来,他眼里那层亮膜终于破了,泪滚到鼻尖,悬成一滴,却迟迟不落。姜明镜伸手,用葫芦口接住那滴泪,“叮”,泪落铜壁,声音轻得像远寺钟声。孙飒低头,把额头抵在剑柄吞口,金属的凉意渗进眉心,他再抬头时,泪痕已干,只剩眼尾一道红痕,像被朱砂笔划了一道符。
“封心锁爱,”他轻声补完,“从此我剑下无活人,只斩因果。”
姜明镜没答,呼吸已沉,脖颈歪到一边,喉结缓慢地上下,像一艘被潮汐推来推去的小舟。孙飒静静看他,忽地伸手,在姜明镜右耳后摸到一粒小小的痣,指腹停了一息,像在确认什么,随即收回。他从怀里掏出半枚龙纹玉佩,玉断口锋利,割破指腹,血珠渗进玉脉,把原本苍白的龙纹染成猩红。他把玉佩塞进姜明镜掌心,又替对方合拢手指,指节一根根按下去,像给死人封棺。
风掠过,柳条扫过孙飒的颈,留下一道细红痕。他起身,膝盖发出“咔”一声轻响,像远寺木鱼。抬手拂去衣上草屑,每一粒草籽都被他指风震成粉,粉簌簌落进溪里,被水蚕吞吃。他转身,一步迈出柳阴,鞋底踏在月光上,发出“嚓”一声轻响,像踩碎了一片薄霜。
村头篱笆内,油灯黄豆大。窗纸上,少女正换线,咬断旧线的“嘣”声极轻,却像弓弦。孙飒隔窗而立,左手负后,右手抬到眉边,像要叩门,最终只屈食指,在窗棂虚空中轻轻一点——指尖离纸三分,窗纸却微微凹进,留下一个极小的涡,像被风吻过。灯影里,少女忽然抬头,朝窗的方向望,眸子黑而亮,映出窗外空无一人。她眨了眨眼,低头继续绣,针尾那粒银光起落,每一下都绣在孙飒瞳孔深处,绣成一粒再也摘不出的星。
孙飒后退,一步、两步,第三步时,脚跟已悬在门槛外。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发出“咝”一声,像把整座夜都吸进肺里。随即,他身形自脚边开始透明,先是指尖,再是膝弯,最后到胸口——那道旧疤最后消失,像有人用橡皮把一幅画从纸面抹掉。只剩一缕极细的光,顺着来时的溪路,蜿蜒回山,像一条被水冲淡的血线。
远处山路上,姜明镜在梦中咂嘴,葫芦滚到一边,铜壁碰到石块,“当”一声轻响。他掌心那枚断玉微微发烫,龙纹里的血线忽然游动起来,顺着掌纹爬进他腕脉,像一条回家的小蛇。风掠过,柳条再扫,这一次什么都没扫到,只扫起几粒干泥,泥粒滚进溪里,沉底,再无动静。夜色合拢,星子一粒粒亮起,仿佛刚才那场相遇,只是某颗星眨了一次眼。
“哎,拿人的手短,就当我欠你的了。”姜明镜记下村子的位置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