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门一关上,卫修远立刻冲到书案前,猛地铺开一张素笺,提起狼毫笔,饱蘸浓墨。因愤怒而颤抖的手,让笔尖的墨汁滴落,在纸上洇开一团污迹,仿佛他此刻被污染的心情。他盯着那团污迹,眼前浮现出柳玉茹与“陌生男子”在晨雾中私语的情景,耳边回荡着“倾家荡产”、“不能让夫君知道”的话语,再无半分犹豫,挥毫疾书!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雪白的纸笺上,只落下八个大字,却字字如刀,断绝恩义——“德行有亏,不堪为妻”!
写罢,他将笔狠狠掷于地上,墨点溅上他青色的衣摆。那纸离书,像一道冰冷的判决,静静地躺在书桌上。旁边,还放着苏婉之前为他未出世的孩子做的一只小小的虎头鞋,那憨态可掬的模样,此刻看来竟是如此讽刺。
他命卫庆去将柳玉茹叫来。
当柳玉茹看到那纸离书时,整个人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她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握不住那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纸笺。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夫君…这…这是为何?我自过门以来,每日晨昏定省,伺候母亲,照料姐姐,打理家事,兢兢业业,从未有过半分逾矩之行,更是掏空嫁妆为姐姐求医问药…夫君!你为何…为何要如此休弃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她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伸手想去拽卫修远的衣袖。
卫修远猛地将衣袖从她手中扯回,动作之大,带着明显的厌恶。他冷然道,声音像是淬了冰:“你做的好事,还要我一桩桩、一件件说破吗?今日我念在你曾照料苏婉,为卫家操持的份上,不将此事张扬出去,保全你和你柳家的颜面。你速速去收拾你的行囊,我已让人备好马车,即刻便回你的柳家去吧!”
“好事?我做了什么好事?!”柳玉茹急得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她仰起头,泪眼模糊地望着眼前这个冷酷无情的男人,“夫君!你明鉴啊!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是!昨日夜里,确实有位郎中来给姐姐诊病,可那是我千辛万苦才请来的济南府名医李老先生!绝非什么…什么‘外人’!夫君!你是不是…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试图抓住最后一线希望,急切地解释着。
“郎中?”卫修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郎中会与你私下谈论你的嫁妆?会让你为了他倾家荡产?柳玉茹,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就这般好骗吗?!”他根本不信她的解释,或者说,他被愤怒蒙蔽的理智,拒绝去相信任何解释。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姐姐的病需要极其名贵的药材!我怕…我怕夫君心疼钱财,不肯给姐姐用最好的药,才…才偷偷用自己的嫁妆垫付…夫君!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柳玉茹跪行几步,还想靠近他,将事情原委说清楚。
“不必再解释了!”卫修远霍然起身,语气斩钉截铁,没有留下丝毫转圜的余地,“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再多言,休怪我不顾最后的情面!马车已经在门口了,你是自己走,还是我让人‘请’你走?!”他背对着她,身影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中,显得如此高大而冷酷,如同一座无法逾越的冰山。
柳玉茹仰望着他决绝的背影,所有的解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粉碎。她明白了,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相信了。那颗为他跳动、为他付出一切的心,在这一纸离书和冰冷的驱逐下,变得冰凉。
她不再哭泣,也不再哀求。只是默默地、艰难地从冰冷的地上站起身,因跪得久了,身形微微晃了晃。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她曾倾心爱慕、悉心照料的男人,又回头望了望静云轩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无尽的眷恋与担忧,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烬。
她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默默地回到自己居住的厢房,动作迟缓地收拾着行李。她的嫁妆大多已变卖成药材,此刻能带走的,不过几件寻常衣物和一个小巧的妆匣。路过静云轩时,她忍不住又进去看了一眼。苏婉正靠在床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见她双眼红肿、神色凄楚地提着包袱进来,连忙关切地问道:“妹妹…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修远回来了?他…他是不是对你发脾气了?”
柳玉茹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用力摇了摇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姐姐放心,夫君…他没事。他很好。是…是我家中有些急事,父亲派人来接我,要我…要我回柳家一趟。姐姐…你日后要好好保重身子,一定要按时服药,莫要…莫要牵挂我…”她的话语哽咽,几乎难以继续。
苏婉虽觉得奇怪,但见她不愿多说,又听说是娘家有事,便也没多想,只柔声叮嘱道:“既是家中有事,那你快回去吧。路上小心些,办完了事,早些回来。”
柳玉茹点了点头,最后深深地看了苏婉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然后决然转身,提着那个小小的包袱,走出了静云轩。
半个时辰后,柳玉茹提着行李走出房门。卫修远早已面无表情地站在前院等候,见她出来,冷冷地瞥了一眼,毫无温度地说道:“走吧。”
柳玉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生活了数月,倾注了无数心血与情感的“家”,又回头望了望静云轩的方向,终究还是一言不发,转身,踩着脚凳,坐上了那辆即将载她离开的、毫无装饰的青色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如同碾碎了她所有的梦境。当马车即将驶出巷口时,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猛地撩开车帘,对着那个依旧站在门口、身影挺拔却冷酷的男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带着哭腔喊道:“夫君…姐姐…姐姐的药,我放在她柜中第三个格子里了,白色的瓷瓶…记得…记得让她每日服三次,饭后用…水温不可太烫…若…若日后姐姐再有不适,就去…就去柳家药铺找我父亲…他…他知道方子…”
她的声音,被迎面而来的寒风吹得支离破碎,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与不舍。
卫修远听着她夹杂在风中的、断断续续的叮嘱,心中竟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细微的动摇。但那动摇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只激起一丝涟漪,便迅速被更深的寒冰冻结。一想到清晨听到的私语,他便再次硬起心肠,强迫自己不再去听那声音,毅然转身,踏回了已然紧闭的府门之内,将那哭声与叮嘱,彻底隔绝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