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响回到县衙时,已是傍晚。秋雨再次不期而至,敲打着窗棂,带来阵阵寒意。书房内,灯烛跳跃,将他沉思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背后的书架上。
案头,摊开着今日查案的所有记录:周炳声嘶力竭的控诉、邓昌滴水不漏的应答、短工们众口一词的证词、仵作验尸的详细格目,还有那几片用桑皮纸小心包裹起来的稻壳,以及绘有周良后颈针孔与脖颈淤痕的简图。
一切都透着矛盾与诡异。若依邓昌及众仆役所言,周良之死纯属意外,那后颈的针孔、指甲里的稻壳、脖颈的浅淤又作何解释?若依周炳指控,是邓昌害命,动机何在?邓昌家境富足,周良是其得力助手,六年相处无甚龃龉,有何理由要对一个勤恳的长工下此毒手?手段又为何如此隐晦离奇?
王响食指轻叩桌面,发出规律的“笃笃”声。他深知,断案不能仅凭直觉,需有铁证。眼下线索纷乱,如一团乱麻,需找到一个线头。而这个线头,或许并不在案发当晚,而在更早之前,在邓家这看似光鲜的宅院之内,那日复一日的生活琐事与人情往来之中。
他决定,暂不惊动邓昌,先从外围着手,细细查访邓家的背景,邓昌其人的秉性,以及周良在邓家这六年来的具体境况。尤其是,要弄清楚邓家内部的人际关系。那个始终低眉顺眼的黄氏,那个眼神闪烁的短工齐盛,甚至邓昌已故的前妻赵氏,都可能藏着关键的线索。
思绪及此,王响铺开一张新纸,提笔蘸墨,开始勾勒邓家的人物关系与可能存在的矛盾节点。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与窗外的雨声相应和。他的调查,将如同这秋雨一般,细细浸润,悄然深入……
而此时的邓家宅院,在送走知县大人后,表面恢复了些许平静,但内里,却涌动着不安的暗流。
邓昌挥退了所有下人,独自一人坐在宽敞却显得有些空旷的正厅太师椅上。厅内只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他身前丈许之地,将他肥胖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地砖上,扭曲而庞大。白日里面对知县时的悲戚与恭敬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以及眼底深处一抹难以化开的阴鸷。
他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开。周炳的告状,他并未太过意外。那些泥腿子,总是不知满足,给了粮食银钱,还想讹诈更多。让他隐隐感到不安的,是王知县那双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以及他离去前那句“需细细查访”的交代。这位王大人,与以往那些走个过场的官员似乎不同。
邓昌的思绪,不由得飘回到了多年以前。邓家并非一夜暴富,这份家业,是他祖辈三代,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他的祖父是走街串巷的货郎,父亲开始置办田产,到了他这一代,靠着精明的算计和几分运气,终于成了东榆镇首屈一指的大地主。他熟悉田里的每一寸土地,清楚每一户佃农的底细,懂得如何最大限度地盘剥劳力,也懂得如何用一些小恩小惠来笼络人心。周良,原本就是他笼络人心的一个成功例子。
他还记得六年前,周良刚来邓家时的样子。那时周良刚从坪河镇过来,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眼神里有股不服输的韧劲,干活尤其舍得下力气。邓昌看中了他的勤快和不多言,便将他留了下来,从临时工做到长工,工钱也给得比旁人优厚。他需要这样一把好用的“锄头”,既能帮他管理田庄,又能让其他帮工无话可说。几年来,周良也确实没让他失望,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他甚至一度觉得,这个长工比他那不成器的小舅子黄韬要可靠得多。
想到黄韬,邓昌的眉头狠狠皱了起来,心中涌起一股厌恶与悔意。
四年前,他的发妻赵氏染上时疫,一病去了。赵氏温婉贤淑,与他感情甚笃,她的离去,让邓昌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家中没了女主人,总是不像样,加之两个孩子年幼需要照顾,经人撮合,他续娶了大河镇黄家的女儿黄氏。
当初看中黄氏,一是因为她年轻,容貌秀丽,带出去有面子;二是黄家是普通农家,女儿想必能吃苦耐劳,懂得持家。娶过门后,黄氏确实貌美,也颇懂得伺候人,将两个孩子照顾得不错。邓昌也曾新鲜过一阵。但时间久了,他发现这黄氏骨子里带着一股小家子气,眼界窄,心思也有些活泛,不如赵氏那般大气沉稳。
更让他头疼的是黄氏的娘家人。尤其是那个大舅子黄韬,简直就是个泼皮无赖。黄家当初结这门亲,未必没有攀附的心思。成亲后不久,黄韬便以照顾妹妹、帮衬妹夫为名,腆着脸住进了邓家。邓昌碍于情面,又想着毕竟是亲戚,便让他帮着管理田庄、收取租子。
谁知这黄韬,懒惰成性,又好赌博。让他去收租,他能在佃户家里磨蹭半天,变着法地蹭吃蹭喝;让他管理账目,他竟敢在租子和出售粮食的款项上做手脚,中饱私囊。起初数目不大,邓昌念在他是黄氏兄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黄韬变本加厉,胆子越来越大,有一次竟敢私自将库中上百斤上好的粮种偷换成了劣质陈粮,倒卖差价去赌场挥霍一空。
若不是那次春耕在即,周良及时发现粮种有问题禀报上来,邓家那一季的收成恐怕就要大打折扣!邓昌勃然大怒,亲自查账,这才发现过去一年里,被黄韬私下吞没的粮食、钱财,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他当即命人将黄韬揪到祠堂前,当着列祖列宗的面,狠狠训斥了一番,将其赶出邓家,永不准再踏入半步。连同黄氏,也受了牵连,被邓昌严厉告诫,不准再私下接济娘家。
回想起当时黄韬那副涕泪横流、赌咒发誓的丑态,以及黄氏在一旁脸色煞白、欲言又止的模样,邓昌心中只有鄙夷。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话真是不假。黄家就是填不满的无底洞!
他将外戚之事交由周良打理,正是看中周良的可靠。事实证明,周良做得很好,不仅堵上了之前的漏洞,还将田庄事务管理得更加有条不紊。邓昌对此很是满意,对周良的信任也更增一层。他甚至觉得,赶走黄韬,重用周良,是他近年来做得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然而,这看似重回正轨的平静生活,并未持续太久。有些裂痕,一旦产生,便难以真正弥合;有些暗流,在地下涌动久了,终会寻找到破土而出的缝隙。
邓昌至今还记得,那是将黄韬赶走后大约半年的一个午后。他在书房核对上半年总账,发现有一笔给帮工置办夏衣的款项,数目似乎对不上,虽是不大的缺口,但他素来精细,便叫来负责此事的周良询问。
周良来到书房,依旧是那副恭谨的样子,对答如流,解释说是因为布价略有上涨,且多购置了两套备用,账目一时还未及更新。理由充分,态度自然,邓昌便没有深究。
但在周良转身退出书房时,邓昌无意中瞥见,周良的腰带间,似乎别着一方淡粉色的丝帕。那丝帕的材质和颜色,绝非周良这等身份的男子所用,倒像是……内院女眷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