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河朔之地,于灭佛事,逡巡不前,甚或容留南僧,此非人臣之道!然公宜思之,五台之僧,纵有骁勇者,其为将,必不如幽州之将;其为卒,必不如幽州之卒。彼等舍其佛法,而就用武之地,于公何益?徒取容纳之虚名,而贻人口实,染于朝廷!望公慎思,即刻严查辖内僧尼,杜绝流寓,以明心迹,以全臣节!”
这封信,既点明了幽州的小动作朝廷已然知晓,又带着威胁的口吻,更重要的是,它从一个非常实际的角度——军事能力——打消了张仲武可能存在的、利用僧侣以增强军力的念头:这些和尚打仗,怎么可能比得上你幽州久经沙场的职业军人?留着他们,除了背个违抗朝廷的黑锅,对你有什么好处?
张仲武接到这封信后,在书房里独自坐了很久。李德裕的话,像一根针,扎破了他试图维持的模糊局面。他意识到,完全不做表示是不行了,朝廷虽然无力直接征讨幽州,但在道义和政治上施加压力的能力依然存在。
为了向朝廷示警,也为了撇清自己,他不得不做出一些姿态。
几天后,张仲武下令,在幽州境内进行一次针对“游僧”的清查。他特意挑选了几名无人认识、确系从南方逃来不久、且无本地寺庙出面庇护的游方僧,以“形迹可疑,恐为奸细”的名义,公开逮捕。
刑场上,张仲武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几名可怜的僧人被推上前。他们高声喊冤,声称只是避难而来,绝无歹意。但张仲武需要的是“成绩”,而不是真相。他挥了挥手。
刽子手手起刀落。几颗头颅滚落在地。
随后,张仲武亲自撰写奏表,向朝廷汇报“于辖内擒获伪饰奸僧数名,已依军法处斩”,并再次表示“臣世受国恩,必当恪守敕令,严加盘查,绝不使佛门秽垢,污我河北净土”。
一场表演式的杀戮,既回应了李德裕的警告,保全了朝廷的颜面,又实际上保护了辖区内绝大多数寺庙和僧侣的存在。这就是藩镇的政治智慧:在不动摇自身统治根基的前提下,以最小的代价,应付中央的政令。
在成德、魏博等镇,情况也大抵类似。灭佛的狂风,吹到河北这片土地上,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高墙,风力迅速减弱,最终只化为一阵微风,掠过表面,却未能动摇其根本。
当南方的州郡在忙着熔铸“会昌开元”钱时,幽州等地流通的,还是过去的旧钱;当南方的寺庙沦为废墟时,幽州境内的古刹依旧接纳着四方的香客。
玄净在流亡途中,曾听人说起北方的“宽容”。一些走投无路的僧人冒险北逃。然而,对于大多数像玄净这样身处帝国核心区域的僧人而言,河北太遥远,也太陌生了。那仅仅是绝望中的一丝遥不可及的传闻,丝毫不能减轻他们正在承受的现实苦难。
河北三镇的阳奉阴违,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了唐后期中央与地方关系的真实图景:皇权的意志,在跋扈的藩镇面前,是有边界的。轰轰烈烈的“会昌法难”,其执行范围和政治效果,也因此被打了一个巨大的折扣。帝国的统一政令,在北方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出现了一道深刻而无声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