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昌三年(843年)的秋日,长安城并未收获应有的宁静与丰饶,反而被一种日益紧张的空气所包裹。自去年开始沙汰僧尼、清查寺产以来,朝廷与佛教团体之间的关系已如满弓之弦,紧绷到了极致。西明寺内的晨钟暮鼓依旧,但那声音听在玄净耳中,却再无往日的清越澄明,只剩下无尽的惶恐与悲凉,仿佛每一声都在敲响末法的丧钟。
慧明师兄被强行还俗的场景,如同梦魇,时常在他脑海中重现。寺中气氛压抑,人人自危,往日里关于佛法的机锋辩难少了,更多的是窃窃私语和忧心忡忡的对视。玄净甚至开始下意识地检查自己的度牒是否贴身放好,走路时也尽量避开那些目光锐利的胥吏。
然而,真正的恐怖,总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骤然降临。
深秋某日,一个极其恶毒且无法证实的谣言,像瘟疫一样迅速在长安城的街巷闾里、酒肆茶馆间流传开来,并以最快的速度钻进了皇城大内。
“听说了吗?泽潞镇那个反贼刘稹,派了好些奸细,剃光了头发,假扮成游方僧人,混进长安城里来了!”
“可不是!就藏在各大小寺庙里,探听朝廷的动静,搞不好还要行刺陛下!”
“天哪!这些妖僧!难怪朝廷要整治他们!”
谣言越传越真,越传越细,甚至描绘出了“奸细”的相貌特征。恐惧和猜忌在市民中蔓延,很快变成了对一切僧人的怀疑和敌意。
这谣言如同一点火星,瞬间引爆了深藏在唐武宗李炎心中的那桶猜疑与暴戾的火药。他对藩镇割据本就深恶痛绝,对刘稹的叛逆更是咬牙切齿,加之对佛教日益增长的厌恶,以及可能服食丹药后性情愈发躁郁,所有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失去了最基本的理智和判断力。
他甚至没有下令让有司仔细核查流言的虚实,就在极大的震怒中,做出了一个极端残酷、近乎疯狂的决定。一道用词极其严厉、充满杀气的“口谕”或“中旨”,通过宦官,直接下达给了负责京城治安的京兆府:
“闻有潞府奸细,剃发伪装,潜伏京畿寺观,图谋不轨。着京兆府即日起,严查街面僧尼,凡无正式度牒、形迹可疑者,尤其新近剃发裹头者,一体擒拿,严加勘问!有敢抗命或身份不明者,可就地处置,以儆效尤!”
这道没有经过正式三省程序、近乎“格杀勿论”的指令,在极度恐慌和揣摩上意的氛围中,被京兆府的官员和胥吏们执行了下去,并且在执行过程中迅速层层加码,变得更加简单粗暴和血腥。
“杀沙门令!”——这个恐怖的名称,几乎一夜之间就在胥吏和兵卒中间传开了。他们的理解简单而直接:陛下有令,抓和尚!尤其是包着头的野和尚,可能是奸细,可以杀!
灾难,就在这样一个秋风萧瑟的午後,骤然降临。
这一日,玄净受师命,去城南一位老居士家中取一部手抄的《法华经》。为免引人注目,他脱下了显眼的袈裟,只穿着一件灰色的普通僧衣,并且因为天气微寒和些许潜意识里的躲避心理,他用一块旧布巾包住了头顶(刚受戒不久的僧人或因头疾等原因裹头是常见的)。
事情办得顺利,老居士还偷偷塞给他两个胡饼,忧心忡忡地提醒他最近风声紧,千万小心。玄净道谢後,怀着一丝不安,匆匆踏上了返回西明寺的路。
然而,当他走到朱雀大街附近的一处路口时,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和粗暴的呵斥声!他惊恐地抬头望去,只见一队如狼似虎的京兆府兵吏,正手持棍棒刀剑,围住几个同样是俗家打扮但显然是僧人的男子。那几个僧人惊慌失措地试图解释什麽,为首的兵头却毫不理会,狞笑着挥手:
“就是他们!裹着头,鬼鬼祟祟!定是潞州来的奸细!拿下!”
“官爷!我们不是!我们是净土寺的僧人啊!这是度牒……”一个年轻僧人惊恐地掏出度牒。
但那兵头看也不看,一刀背就将他砸翻在地:“假的!谁知道是不是伪造的!兄弟们,动手!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