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百年间,尤其是安史之乱后,户口竟锐减了近四成!这绝非仅仅是战乱和天灾所能解释的。
“那么,人呢?土地呢?”他厉声询问身旁战战兢兢的县丞。
县丞冷汗直流,支吾着答道:“回禀御史,或有隐户逃亡……或……或投寄于势家豪族……其中,尤以……尤以寄身佛寺者为众……”
“佛寺?”李御史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远处那些金碧辉煌的寺庙飞檐。他想起庆阳节上皇帝对僧人的诘问,此刻才真正体会到那问题的千钧之重。
他立刻调阅了县内几个大寺的附属田产和人口记录(这些记录往往并不完整,且寺院多有隐瞒)。结果更是触目惊心:仅大庄严寺一寺,登记在册的田产就达千顷之多,其名下的“寺户”、“净人”(寺院奴隶)、“僧只户”等各种依附人口,竟有近两千人!而这,还只是官方能统计到的部分。
这意味着,本该向国家纳税服役的编户齐民,连同他们耕种的土地,成建制地流入了寺院这个享有免税特权的“国中之国”!
“疮痈!帝国的巨大疮痈!”李御史愤然拍案,笔墨为之震跳。他仿佛看到了这样一幅图景:无数的“陈阿宝”在破产边缘,将田产和自身托庇于寺院;而寺院则像一个巨大的海绵,不断吸纳着帝国的血液——土地和劳动力。朝廷的税源日益枯竭,府库日益空虚,而寺庙的仓廪却越来越充盈。一旦国家有事,需加征赋税,则必然加重仍在册籍的百姓负担,导致更多人破产,投入寺院怀抱,形成恶性循环。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他立刻奋笔疾书,要将这惊心的发现写成奏疏,上报朝廷。他知道,朝堂之上,并非只有他一人看到这危局。
果然,数日后的常朝之上,就在李御史的奏疏送达的同时,一场关于佛教利弊的激烈辩论正在展开。
新任宰相李德裕,神色严峻,手持玉笏,正向御座上的武宗皇帝慷慨陈词。他的声音冷静而锐利,如同外科大夫手中的手术刀,直指帝国的痼疾。
“陛下!”李德裕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臣非不知佛法有教化之功,然观今日之浮图,其弊已远大于利!其害有三:一曰耗国赋。天下僧尼,不可胜数,皆免征徭,不纳课税。一僧衣食,岁计约三万,五丁所出不能致此。举天下计之,其费可知!此乃割股啖腹之痛!”
武宗面无表情,但眼神专注,手指轻轻敲击着御座扶手。
“二曰夺民力。”李德裕继续道,“富户强丁,皆凿穴剃发,避役徭赋。天下良田,多归寺产。百姓破产,则投充寺户,谓之‘庇护’。是国家之编户日减,而佛寺之私附日增!陛下,此乃与国争民,与朝争利!”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重:“其三,乃坏法纪。寺庙广厦,僭越规制;僧徒参杂,藏匿奸宄。乃至藩镇奸细,亦可剃发混入,窥探朝堂虚实!如今国库空虚,泽潞刘稹桀骜不驯,朝廷正欲兴兵讨逆,然军费何出?兵源何来?莫非仍要盘剥那些仅存的、已是困苦不堪的纳税之民吗?!”
李德裕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敲在殿中许多有识之士的心上,也精准地契合了武宗内心的焦虑与务实的需求。他说的不是虚无的教义之争,而是实实在在的兵、粮、钱!
一些崇佛的官员试图辩解,引述佛法慈悲,佑护苍生。但在李德裕所列举的冰冷而残酷的现实面前,他们的声音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御座上的武宗,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李相所言,字字珠玑,皆为国谋。朕非不通情理之人,然释教之弊,确已病国害民,非整治不可。”
他没有立刻做出灭佛的决断,但那语气和神态,已然表明了他的倾向。朝堂上的风向,彻底明朗了。
退朝之后,李德裕与李御史等官员同行。望着宫城外那些巍峨的寺庙,李德裕沉声道:“庆阳节紫衣之赐,非为虚礼。陛下心意已决。我等所为,非为毁灭一教,实为剜却帝国肌体上的一颗毒瘤,刮骨疗毒,以求新生。纵千万人诟病,亦不得不为。”
李御史深深点头,他想起陈阿宝那样的农户,想起空匮的国库,想起亟待征讨的藩镇。他明白,一场巨大的风暴即将来临,其根源并非单纯的信仰冲突,而是帝国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进行的一场痛苦而决绝的经济与社会改革。
这场改革,将撼动数百年来盘根错节的佛教寺院经济,也将彻底改变无数像陈阿宝一样的人的命运。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