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的震怒,绝不仅仅是因为一名宠臣遇险。她看到的是,在她治下,地方势力已经嚣张到了何等无法无天的地步!
所以,她给了自己这把最锋利的剑。
她要用自己这把刀,去砍掉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去捅破那些脓疮。
事若成了,她将收获一个吏治清明、中央集权空前巩固的大周。而自己,则会成为天下所有贪官污吏、世家门阀的眼中钉,肉中刺,成为一个吸收了所有仇恨的“孤臣”。
事若败了,自己粉身碎骨,于她而言,也不过是损失了一枚比较好用的棋子。帝王心术,冷酷至此。
“陛下这是要您,与整个天下的士族官僚为敌啊。”上官婉儿一语道破了其中的关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王普、萧策之流,不过是癣疥之疾。可那些在朝中经营百年的门阀,在地方盘根错节的势力,他们织成了一张大网,牵一发而动全身。这道旨意,等同于将您放在了火上烤。”
“烤便烤吧。”陆羽反而笑了,笑得有些释然,“总好过被人温水煮青蛙,死得不明不白。陛下给了我这把剑,总好过让我赤手空拳去和一群饿狼搏斗。”
他走到石桌旁,那里还堆放着上官婉儿刚刚整理好的,从王、萧两家抄检出的账目和信函。
这些,就是他即将掀起滔天巨浪的第一块石头。
“婉儿,看来我们没有时间休息了。”陆羽拿起一本账册,随手翻开,“陛下的这道旨意,既是信任,也是催命符。若不办得漂亮,你我都会粉身碎骨。”
他的目光在账册上飞快地扫过,那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一笔笔见不得光的银钱往来,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张贪婪的嘴脸。
上官婉儿走到他身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中的担忧渐渐被一种同舟共济的决心所取代。
“婉儿自当尽力,为帝师分忧。”她轻声说道。
陆羽嗯了一声,手指忽然在账册的某一页上停了下来。
那是一笔数额格外巨大的款项记录,时间是每年的年关和盛夏。
“冰敬、炭敬……好雅致的名字。”陆羽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扬州盐铁转运使衙门,每年两次,孝敬给京中户部右侍郎周兴的‘敬金’,合计三万两千贯。”
上官婉儿的瞳孔微微一缩。
周兴!
这个名字,她再熟悉不过。
此人乃是当朝酷吏之首,深受武则天信任,以手段酷烈、罗织罪名而闻名朝野,是女帝手中最锋利、也最不讲情面的一把刀。朝中大臣,闻其名而色变。
王普和萧策的阴谋,与周兴这条线,居然也联系上了。
“有意思,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陆羽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狗咬狗,一嘴毛。看来这扬州的浑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
上官婉儿的眉头紧锁:“帝师,若要动周兴,恐怕……”
“动他?”陆羽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现在还不是动他的时候。他可是陛下手中的好刀,我若是现在就动他,岂不是等于自断臂膀,还会引来陛下的猜忌?”
他将账册合上,目光变得深远。
“这张网太大,不能急着收。得先从最外围,那些看似无关紧要,却又最容易扯断的线头开始剪起。”
他的目光,落在了另一份信函上。
那是萧策与一位京中友人的通信,信中无意间提到了另一件事。
“……去岁,家兄赴任利州都督府司马,途经房州,曾受故庐陵王款待,相谈甚欢。王爷虽身处困厄,然风采依旧,令人感佩……”
房州,庐陵王。
这几个字,让陆羽的呼吸,猛地一滞。
庐陵王,李显!
那个被武则天废黜,流放在外的皇子!
萧策的兄长,一个江南二流士族的子弟,竟然和被废的皇子李显有过来往,而且是“相谈甚欢”?
这背后隐藏的信息,让陆羽瞬间感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
这不是简单的官商勾结,贪污腐败了。
这……可能牵涉到了皇权斗争,牵涉到了那张龙椅的归属!
武则天让他整顿吏治,可若是这吏治的腐败,其根源,竟然与李唐宗室的复辟之心,与那些蛰伏在暗处的旧党势力,千丝万缕地联系在一起呢?
这把天子剑,究竟是该斩向那些贪官,还是该斩向……那颗所有人都想避开,却又绕不过去的,李唐皇室的毒瘤?
陆羽拿着那封信,只觉得它重如泰山。
他仿佛看到,在自己面前,出现了一条岔路。
一条路,是遵从武则天的旨意,大刀阔斧地整顿吏治,得罪天下官僚,成为孤臣。
另一条路,则是顺着这条线索挖下去,将自己卷入到更为凶险、也更为核心的皇储之争中。
无论走哪一条,都是万丈深渊。
而他,必须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