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炎身边的几位宰辅,脸色煞白。他们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政治智慧,在这个年轻人面前,竟显得如此幼稚可笑。他们殚精竭虑,想要维护李唐的江山,却从未真正站在武则天的角度,去思考过她的恐惧。
裴炎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
他一生自负,算计无双,此刻却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几句话便剖开了整个棋局的真相。
那种感觉,就像是两个棋手对弈,一方还在纠结于一城一地的得失,另一方,却早已看到了棋盘之外的胜负手。
这是一种来自更高维度的碾压。
“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子!”武三思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看着裴炎等人吃瘪的模样,心中畅快无比,哈哈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太好了!裴相,听到了吗?陛下要的是心安!你们这帮老顽固,整天想着削我武家的权,就是跟陛下过不去!”
他看向陆羽的眼神,也变了。从最初的仇视,多了一丝欣赏和拉拢之意。
“陆舍人,你是个明白人。以后,跟着本王干,保你前程似锦!”
面对武三思抛来的橄榄枝,陆羽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只是静静地看着裴炎,等待着这位真正对手的回应。
他很清楚,武三思只是个草包,真正的敌人,是眼前这位沉默如山的老人。
良久,裴炎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照你所说,我等皆是错的。那你,可有万全之策?”
他这是在出招了。
你既然把我们都否定了,那你来拿出办法。拿不出来,你就是纸上谈兵,夸夸其谈。
“万全之策,臣,不敢说有。”陆羽微微躬身,态度谦恭,“但臣,有一个不成熟的方略,或许,可以为陛下,为诸位相公,解开这个死结。”
“说。”裴炎只吐出一个字。
“堵不如疏。”陆羽的声音再次响起,“武氏封王,已是既成事实,强行劝阻,只会激化矛盾,徒增陛下反感。臣以为,不如顺水推舟。”
“顺水推舟?”裴炎眉头紧锁。
“没错。”陆羽的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弧度,“不仅要同意武氏封王,还要主动为他们请封!但这个‘王’,不能是手握实权的亲王,而应该是……另一种‘王’。”
“比如,我们可以为梁王殿下,请封为‘文德王’,表彰其在教化万民上的功绩。为武氏其他子弟,请封为‘忠孝王’、‘诚信王’等等。”
“这些王号,听起来尊贵无比,满足了陛下的心意,也给了武家天大的脸面。但实际上,它们只是虚名,不掌兵,不干政,每年拿着丰厚的俸禄,过着富贵闲人的生活。”
“如此一来,陛下心安了,武家得了实惠,而我等,也避免了外戚干政的真正危机。将一场迫在眉睫的政治风暴,化解于无形。此,或可称为‘虚名换实权’之策。”
陆羽话音落下,整个政事堂,再次陷入了死寂。
武三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本以为陆羽是来帮自己的,没想到这小子兜了半天圈子,竟是想把自己变成一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吉祥物!这比直接削权还狠,简直是杀人诛心!
而裴炎等旧臣,眼中却同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妙!
实在是妙!
这个法子,简直是从根子上解决了问题!他们之前想的都是如何“堵”,如何“抗”,却从未想过,还可以用“捧杀”这种方式,来釜底抽薪!
裴炎看着陆羽,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欣赏,但更多的,是前所未有的忌惮。
此子,心机之深,手段之奇,远超他的想象。他就像一条凭空出现的鲶鱼,将这潭死水,搅得天翻地覆。
今日,他能拿出“虚名换实权”之策来对付武家。
他日,他会不会拿出更厉害的手段,来对付李氏宗亲?
一个不受控制的天才,比一万个愚蠢的敌人,更可怕。
“陆羽。”裴炎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你这个方略,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既然是你提出来的,那便由你,负责草拟一份详细的奏疏。三日之内,呈上来。若能让政事堂通过,再呈交陛下御览。”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若写得不好,或是其中有什么纰漏,休怪老夫,以‘蛊惑上听,扰乱朝纲’之罪,参你一本!”
这看似是给了陆羽一个机会,实则是一个更深的陷阱。
草拟奏疏,意味着陆羽将独自面对所有压力。武家的怨恨,旧臣的挑剔,都将集中在他一人身上。三日时间,短得几乎不可能完成。任何一个细节出错,都将成为裴炎攻击他的把柄。
这是阳谋。
逼着陆羽,将他那惊世骇俗的想法,落到白纸黑字上。到那时,如何解释,如何博弈,主动权,就又回到了他们这些老臣的手中。
“臣,遵命。”
陆羽平静地接下了这个任务,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其中的凶险。
他转身,在满堂复杂的目光中,缓步退出了政事堂。
当他再次踏入外面的阳光下时,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第一回合,结束了。虽然凶险,但总算站稳了脚跟,也成功地将自己的策略,抛了出去。
就在他准备回自己官房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羽。”
是上官婉-儿。
她不知何时,已经等在了廊下。那双总是淡然如水的眸子里,此刻却写满了困惑与探究。
她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