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兴。
两名老吏在宋之问的监工下,战战兢兢地翻找着。库房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三人粗重的呼吸声。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份厚厚的,墨迹未干的抄录本,被恭恭敬敬地送到了陆羽面前。
“陆大人,您过目。”宋之问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陆羽接过卷宗,入手微沉。
他没有立刻翻看,而是看着宋之问,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宋主事,你确定,这份抄录本,和原件一字不差?”
宋之问的心,猛地一跳,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下官……下官敢用项上人头担保!绝无半点差池!”他赌咒发誓,声音都变了调。
“很好。”陆羽点了点头,随手翻开了卷宗的第一页。
他看得很快,一目十行。
案情的描述,证人的口供,物证的清单……一切都显得那么天衣无缝,逻辑缜密得像是一篇事先写好的文章。
阿史那·蒙,突厥王子,潜入长安,意图联合城内对武后不满的旧贵族,里应外合,颠覆朝纲。人证,是几名被他“策反”的家奴。物证,是从他住处搜出的,与突厥可汗来往的密信。
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阿史那·蒙,罪该万死。
陆羽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太完美了。
这案子办得太完美了,完美到没有一丝瑕疵,就像一个被精心擦拭过的瓷器,干净得有些不真实。
他一页一页地翻着,目光在那些名字和供词上扫过。
直到,他翻到了最后。
那是阿史那·蒙的认罪书。
字迹潦草而扭曲,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不甘与绝望。而在落款处,是一个鲜红刺目的血手印。
陆羽的目光,凝固在了那枚手印上。
他的【过目不忘】技能,让他清晰地记住了弘文馆里,那份关于科举舞弊的奏章上,每一个官员的签名画押。
他的【人心洞察】技能,让他能从最细微的痕迹里,感受到其主人的情绪。
而此刻,他看着这枚血手印,心中却升起一股强烈的违和感。
这手印的形状,指节的长度,掌纹的走向……
它属于一个男人,孔武有力,骨节粗大。
可陆羽分明记得,在御史台的备案图册里,关于突厥王族成员的记录中,清清楚楚地记载着,阿史那·蒙因为幼年时的一场意外,他的左手,断了两根手指。
而这份认罪书上的手印,五指俱全。
陆羽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缓缓合上卷宗,脸上却不动声色。
“辛苦了。”他对宋之问说。
宋之问长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连忙陪着笑脸:“不辛苦,不辛苦,为大人办事,是下官的福分。”
“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陆羽将卷宗抱在怀里,转身向外走去。
“大人慢走,下官送您!”宋之问提着灯笼,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就在即将走出库房大门的那一刻,陆羽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看着角落里一个被遗忘的,装满了废弃纸张的竹篓。那里面,是刚才抄录时,写错了字而废弃的纸稿。
他走了过去,随手从里面,抽出了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纸。
“这东西,留在这里也是无用,不如给我,拿回去当引火的炭纸。”陆羽的语气,随意得就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宋之问一愣,随即满脸堆笑:“大人您说笑了,您要是缺炭纸,下官给您送一车过去!这……这废纸脏得很,别污了您的手。”
“无妨,节俭是美德。”
陆主没有再给他拒绝的机会,将那团废纸,随手塞进了袖子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深沉的夜色之中。
宋之问站在原地,看着陆羽远去的背影,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只觉得这位年轻的御史大人,行事真是……高深莫测。
回到自己的小院时,已是四更天。
念奴一直没睡,在廊下点着一盏小灯,焦急地等着。看到陆羽的身影,她才喜出望外地迎了上来。
“大人,您回来了!”
“嗯。”陆羽应了一声,将怀中的卷宗递给她,“收好。”
他走进书房,关上门,并没有急着去看那份疑点重重的卷宗。
而是从袖中,取出了那团从秋官衙门带回来的废纸。
他将纸团,小心翼翼地展开,铺在桌上。
这是一张抄废了的口供。
上面只写了寥寥数语,便因为一个墨点而废弃。
【……犯妇阿依古丽,年二十七,西市……】
陆羽的目光,没有停留在这些字上。
他将纸张,对着烛火,借着光线,看向纸张的背面。
因为抄录时力道过大,背面的纸上,留下了正面字迹的淡淡压痕。
但吸引他注意的,不是这些压痕。
而是在纸张背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用一种极细的笔触,像是用烧尽的炭条,飞快写下的几个,几乎无法辨认的小字。
那字迹,潦草而惊惶,仿佛是在极度恐惧之下,仓促写就。
陆羽眯起眼睛,借着烛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
“鹰,在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