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脸上露出娇憨又通透的笑容:“我娘常说,女人家的心气顺了,身子骨才能好。这清溪村山好水好,五嫂何不放开胸怀,好好享受这难得的清闲?说不定啊,心情好了,那盼着的‘花’不经意间就开了呢?”
落明霞怔怔地听着,许宁宁的话不像大道理,却像一股温润的溪流,缓缓淌过她干涸的心田。是啊,她一直沉浸在无子的自责和遗憾中,却忽略了身边苏云毫无保留的爱,忽略了苏家给予她的温暖和尊重。她紧紧抓着那份缺失,反而让自己和身边关心她的人都透不过气来。
泪水无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苦涩和绝望,而是一种释然和触动。她反手握紧许宁宁的手,声音哽咽:“谢谢你,六弟妹……你说得对,是我想左了……”
许宁宁见她落泪,有些慌,连忙拿帕子给她擦拭:“五嫂快别哭,是我多嘴了……”
“不,”落明霞摇摇头,露出一抹带着泪光的、却比以往轻松许多的笑容,“你说得对,是我该……换个活法了。”
这时,苏浅浅端着一盘刚摘的脆枣走了过来,恰好看到这一幕。她将枣子放下,坐在另一边,轻轻揽住落明霞的肩膀,没有多问,只是柔声道:“五嫂,你看这桂花,开得正好。香气不浓烈,却能飘得很远,沁人心脾。日子还长着呢,咱们慢慢过。”
落明霞靠在苏浅浅肩头,感受着妯娌小姑给予的温暖,看着院子里追逐打闹的孩子,听着远处苏云和苏景等人爽朗的笑声,心中那块坚冰,在这清溪村的秋阳下,终于开始真正地、缓慢地消融。
她或许依然会为没有孩子而遗憾,但她不会再让这份遗憾,吞噬掉她生命中其他的美好。家族的温暖,夫君的深情,妯娌的关怀,这乡下的宁静……这些,同样是她宝贵的拥有。
夕阳西下,将苏家老宅笼罩在一片温暖的金色之中。炊烟袅袅升起,混合着饭菜的香气和桂花的甜香,弥漫在空气里。一大家子人围坐在大大的圆桌旁,笑语喧阗,其乐融融。苏云悄悄在桌下握住落明霞的手,两人相视一笑,眼中都有了新的光彩。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沉入西山,墨蓝色的天幕上,星子渐次亮起,一轮皎洁的明月缓缓爬上中天,清辉遍洒,将苏家老宅的院落照得如同蒙上一层柔光薄纱。
晚膳的热闹喧嚣已然散去,仆从们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碗筷,搬来了竹椅、藤榻,摆在院中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一家人围坐,享受着这难得团聚、无忧无虑的夜晚。
苏云山和苏云野这两个玩闹了一整天的小家伙,此刻电量耗尽,一左一右蜷在各自母亲曲婉婷和董蔓婧的怀里,睡得小脸通红,偶尔还咂咂嘴,不知在做什么美梦。苏柔挨着苏老夫人,小声说着宫里的趣事,褚秀秀安静地坐在一旁,嘴角含笑。苏睦宁则和苏杭探讨着学问医理。苏景和苏舟在一旁低声交谈着京城局势与商业动向,而苏云,始终握着落明霞的手,两人依偎在一起,看着孩子们,目光柔和。
苏浅浅忙着给众人斟上她自己用山间野菊和蜂蜜调制的花茶,气氛温馨而宁静。
在这片几乎圆满的团圆景象中,有一个人,虽也坐在其中,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听着弟妹子侄们的笑语,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远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寂寥。
那便是大哥,苏新。
他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常服,身姿挺拔,多年的军旅生涯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挥之不去的坚毅与风霜。他看着二弟三弟身边娇妻幼子环绕,看着五弟与弟妹历经磨难后愈加珍惜的相守,看着六弟新婚燕尔、眉梢带喜,甚至连最小的妹妹苏柔身边都有贴心的褚秀秀相伴。
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感,如同夜色中悄然弥漫的薄雾,渐渐包裹了他。他仿佛是一个误入圆满画卷的局外人,热闹是他们的,而他,依旧是那个戍守边关、与冷月风沙为伴的孤家寡人。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道鲜明如火的身影。
沈惊雁。
那个宁侯府的嫡女,那个一身红衣似火、手持银枪、飒爽凌厉得如同大漠鹰隼般的姑娘。
记忆瞬间被拉回到数年前,那场并不愉快的初遇。具体情形已有些模糊,只记得她扬着下巴,眼神亮得灼人,带着将门虎女特有的骄傲与不羁,与他这个同样心高气傲的戍边校尉,因着某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起了冲突,言辞交锋,互不相让。
他记得她被他几句话噎住时,气得脸颊绯红,却又强自镇定的模样,像一只张牙舞爪却意外可爱的幼豹。
后来,似乎又有过一两次不期而遇。有时是在皇家围场,她纵马驰骋,箭无虚发,红衣猎猎,成为秋日林间最耀眼的色彩;有时是在京城的某条街道,他骑着马,她坐着车,隔着人流,目光偶然相撞,她或是不屑地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或是挑衅般地扬起眉梢。
他从未对人言说,甚至连自己都刻意不去深想。可在此刻,在这月圆人团圆的温馨时刻,那份被压抑的孤寂与潜藏心底的念想,如同月夜下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
“大哥,尝尝这茶,清溪村后山采的野菊,别有一番风味。”苏浅浅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
苏新接过茶杯,道了声谢,借着氤氲的热气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他呷了一口,茶味清苦回甘,确实特别,却似乎也品出了一丝独属于他个人的涩意。
他看着依偎在苏云身边的落明霞,虽然依旧清瘦,但眉目间似乎比在京城时舒展了许多,心中既为五弟感到欣慰,又不免想到,若自己身边,也能有那样一个知冷知热、能与自己并肩而立的人……
那个身影又不合时宜地跳了出来。沈惊雁……她现在如何了?是否依旧一身红衣,在北离边境的某个演武场上挥洒汗水?还是……已然遵从家族安排,许了人家?
这个念头一起,心口竟莫名地有些发闷。
苏老夫人拉着他的手,心疼道:“你一个人在外,要多注意身子。若有合适的……”老太太话说到一半,看了看苏新的神色,又咽了回去,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苏新明白祖母未尽之意,心中苦笑。合适的?这世间,能像沈惊雁那般,不畏惧边关艰苦,不囿于闺阁方寸,能理解他抱负,甚至能与他在演武场上切磋较量的女子,又有几人?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院中笑语依旧,孩子们安稳的呼吸声轻微可闻。苏新靠在竹椅上,仰头望着那轮皎洁的明月,仿佛想透过这清冷的月光,看到千里之外,那个或许也同样在望着这轮明月的飒爽身影。
他依旧是那个沉稳坚毅、肩负重任的苏家长子,南疆十八子之首。只是在这无人察觉的内心深处,藏着一抹无人可诉的牵挂,与一轮照亮了孤独的边关明月。
苏浅浅心思细腻,虽在与他人说笑,眼角余光却将大哥那一闪而过的落寞与失神尽收眼底。她心中微微一动,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却又暂时按捺不语,只是将那坛新酿的桂花酒,又往苏新的方向推近了些。
夜渐深,月华更浓。苏家的团聚,在清溪村的月光下,勾勒出一幅既有圆满温馨,又暗藏个人心事的、真实而复杂的生活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