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样隔着咫尺的风雪和那团无声散发热源的金属方块对视着。巷子外,寒风的呜咽似乎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肖雯雯的目光扫过他脸颊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又落在他因寒冷和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纤细的手腕上。那双狼眼里浓得化不开的倔强和恨意,让她心中某个地方被狠狠触动了一下。她沉默地从防护服另一个未损坏的内袋里,掏出一个密封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三枚指甲盖大小的淡黄色膏体状物。她掰下其中一小半,用指尖小心地涂抹在那孩子脸颊的伤口上。
膏体接触皮肤的瞬间,带来一丝清凉。伤口边缘的污血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排斥开。淤青和红肿的痕迹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退,那道抓伤的边缘开始向内收缩、愈合。
孩子如同被烙铁烫到般猛地一缩,眼中的警惕瞬间飙升至顶点,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低吼。
“药。”肖雯雯言简意赅,声音带着风雪吹刮后的沙哑,但目光平静地迎视着他,“治伤的。”
涂抹药膏的手指冰凉,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孩子紧绷的身体没有放松,但眼中的暴戾和低吼声却奇异地停滞了,只是死死地盯着她,像要穿透这层古怪的皮囊,看清里面藏着的真实意图。那狼般的瞳孔深处,除了警惕,还有一丝深埋的、近乎麻木的疑惑——为什么?
肖雯雯没有解释,只是动作利落地处理完伤口,将剩下的药膏重新封装好。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那双依旧充满戒备的狼眸上,抛出了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声音在狭窄的巷子里带着奇异的回响:
“你叫什么?”
长时间的沉默。风雪似乎又猛烈了一些,卷着地上的碎屑打在两人身上。那双眼睛里的火焰依旧在燃烧,警惕并未散去分毫。就在肖雯雯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一个干涩沙哑、如同砂砾摩擦般的声音艰难地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施全。”
声音很低,带着长期缺水和嘶喊后的粗粝,像破碎的瓦砾刮过地面。
施全。这个名字像一颗石子投入肖雯雯记忆的深潭,瞬间激起了一圈涟漪。模糊的、来自未来历史数据库深处的记载浮现出来——一个与岳武穆的悲壮结局紧密相连的名字,八百多年后仍带着悲愤回响的名字。那个曾在万俟卨、秦桧之流当道时,于众安桥下刺秦桧的义士?一个试图在无边黑暗中斩断邪恶的孤勇者?她压下心头的震动,目光依旧平静无波。
“施全。”她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想活下去?”
施全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破裂的唇瓣渗出血丝,那双狼眼里的火焰跳跃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嘶吼:废话!
肖雯雯并不介意他的沉默。她抬起手,看似随意地在空中点了两下。一个只有她能看到的、淡蓝色的全息操作界面在她视野中展开。她快速地选择了几个选项,然后借着在防护服内袋摸索的动作掩护,取出一枚纽扣大小的银白色扁平圆片,圆片中央镶嵌着一颗细微如尘的亮金色晶体。
她将这枚圆片托在掌心,递到他面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雪:
“识字?兵法?武艺?”
圆片在她掌心散发着冰冷的金属光泽,那颗细微的金色晶体核心,在昏暗的巷子里却诡异地折射出一点幽深的光。施全的眼睛猛地睁大了,瞳孔因震惊而收缩。他从没见过这样奇怪的东西。那光芒,非金非铁,非石非玉,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冰冷的精密感。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圆片上,眼神里最初的凶狠和警惕被一种纯粹的好奇和难以置信的惊愕所取代。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肖雯雯的脸。那张脸上的泥污和疲惫掩盖不了五官的轮廓,尤其那双眼睛,在晦暗的光线下,是一种沉静而深邃的灰,像暴风雨前的铅云,蕴含着难以揣度的力量。这力量和她身上那件被撕裂的、材质古怪的奇怪深色“衣衫”,还有手中这枚奇异的圆片联系在一起,形成一种强烈的、令人窒息的冲击。
她是谁?仙人?妖邪?还是……某个隐秘世家派出的、身负奇术的使者?
种种猜测如同野草般在施全荒芜而警惕的脑海里疯长,最终都化为更深的迷惑和一种隐约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悸动。识字?兵法?武艺?这些词每一个都像沉重的石块,砸在他过去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生命荒漠上,那是他曾无数次在饥饿的寒冷夜晚里,蜷缩在破庙角落时,连想都不敢去想的遥远星光。
识了字,或许就能看懂城里告示牌上那些高高在上的文字,而不再是睁眼瞎?学了兵法,是不是就能像茶馆里说书先生口中那些运筹帷幄的大将军一样,不再是任人宰割的蝼蚁?练了武艺……这念头让他喉咙里如同堵了一团滚烫的火炭,那三个混混方才的嘴脸和拳脚带来的剧痛瞬间再次清晰。练了武艺,至少……至少能狠狠地揍回去!让那些曾经肆意践踏他的人,也尝尝被打倒在泥泞里的滋味!
活下去?仅仅是像野狗一样挣扎在泥泞里,挨一顿打,抢半块烂饼,再挨下一顿打,直到哪天无声无息地冻死在某个角落?这算活着吗?他不要!
浓烈的恨意和一种近乎毁灭般的求生欲再次席卷了他。那双狼眼里的火焰骤然拔高,烧尽了之前的迷惑,只剩下近乎偏执的决绝。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和喉咙的干涩变得更加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分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生生凿出来:
“武艺!”
他死死盯着肖雯雯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层沉静的表象,攫取里面可能存在的任何一丝欺骗或敷衍:“我要——能打!能杀了他们!”当这充满血腥戾气的话语冲口而出时,他自己似乎也被其中蕴含的暴力惊了一下,眼神微微闪烁,但那份渴求却更加赤裸裸地燃烧着。
肖雯雯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像是冰原上瞬息消逝的极光,快得令人无法捕捉。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只是托着那枚银白圆片的手,微微向前伸了一点。
“手。”她的指令简洁得如同敲击冰块。
施全没有任何犹豫,几乎是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凶悍,飞快地伸出自己那只布满冻疮、污渍和细小伤口的手。指尖因为寒冷和紧张微微颤抖着。
肖雯雯的手指快得像一道影子。她捏着那枚冰冷的圆片,迅捷无比地按在了施全手腕内侧一处相对干净的皮肤上。一股极其微弱、如同被细针刺入的锐痛传来!
“呃!”施全闷哼一声,本能地想要缩手。但那痛感转瞬即逝,紧接着,一股奇异的、微弱电流般的麻痹感顺着那接触点瞬间扩散至整条手臂,眨眼间又消失无踪。他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腕,那枚银白的圆片诡异地融化了,不,是渗入了他的皮肤!只留下一个比米粒还小的、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银色印记,像一道极细微的伤痕。手腕内侧皮肤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像是在皮下埋进去了一块小小的温玉。
“不必惊慌。”肖雯雯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片尘埃,“此物名为‘启明’,不会害你。它能助你强健筋骨,亦能为你指明方向和……知识的门径。”她刻意用了些古意词句,既是适应环境,也是一种试探性的引导。“你需要它时,只需凝神去想‘启明’,它自会有所回应。”
施全难以置信地抚摸着手腕上那微不可察的印记,冰凉的指尖触碰到皮肤下传来的那丝微弱暖意时,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试探地在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启明?”
毫无征兆地,一股微弱却清晰的信息流瞬间注入他的意识!它并非声音,也非文字,更像是某种纯粹的意念映射。他“看”到了!清晰地“看”到了几条最简单、最基础的呼吸吐纳之法!如何在吸气时想象清气下沉至腹部,如何在呼气时用意念引导浊气排出体外,节奏该如何控制……
这突如其来的、直接在脑海中显现的“知识”,让施全彻底僵住了。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肖雯雯的眼神如同看着降临凡尘的神只,充满了极度的震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顶礼膜拜的敬畏!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刷过他冰冷麻木的心神。
“这……这……”他张着嘴,嗓子干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用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盯着肖雯雯。
“跟着那些指引去做。”肖雯雯站起身,没再看他那双因震撼而几乎要迸裂的眼睛。她拍了拍防护服上沾着的泥雪,动作间牵扯到伤处,细微的痛楚让她的声音更冷了几分,“明日此时,若你还活着,还在这里等我,便教你下一课。”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拖着疲惫而疼痛的身体,踩着污浊的冰雪,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出这条狭窄的小巷,很快消失在风雪迷蒙的街角。
巷子里只剩下施全一人。他依旧维持着半蜷缩的姿势坐在地上,手腕内侧那点微弱的暖意如同一个不真实的梦境。他低头,看着自己脏污的手,又猛地抬头看向肖雯雯消失的方向,眼中的火焰疯狂跳跃,最终化为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他挣扎着爬起来,无视全身的疼痛,按照脑海中那清晰无比的指引,开始笨拙而用力地尝试调整自己的呼吸。
风雪呜咽着卷过空寂的巷弄,少年压抑而粗重的呼吸声夹杂其中,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痛苦。
岁月在临安府的春华秋实、风霜雨雪中无声流转。
最初那个蜷缩在风雪死巷里的瘦弱身影,如同被狂风吹弯了的野草,在坚韧意志和某种超乎常理力量的灌溉下,一点点挺直了脊梁,抽出了锋利的枝芽。
晨曦微露,寒气刺骨。城外荒僻的河滩旁,嶙峋的怪石如同蛰伏的巨兽。施全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麻布短褂,裸露的胳膊和小腿上肌肉线条已经初具轮廓,虽然还不够厚实,却蕴含着一种精悍的爆发力。他赤着双脚,稳稳地站在一块被河水冲刷得光滑冰冷的巨石上,下半身如同生根般扎入石面,上半身却在进行着一种极其古怪的扭动——脊椎如同灵蛇般一节节地蠕动、拉伸、扭转,双臂配合着身体的律动,时而如揽月抱怀,时而似蛇行探首。汗水早已浸透单衣,在寒冷的空气里蒸腾起白汽,顺着他布满细小疤痕和尚未完全褪去青涩的脸颊滚落。
这是“启明”核心中一段标注为“锻体篇·灵蛇引”的基础导引术。每一次脊椎的拉伸扭转,都伴随着肌肉纤维细微的撕裂和重组,带来一阵阵钻心的酸胀剧痛。汗水流进嘴角,带着咸涩的铁锈味。施全死死咬着牙,脸颊的肌肉绷紧如磐石,眼中只有近乎疯狂的专注和忍耐。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变强!再快一点!更强一点!
“力从脊生,以腰为轴,形于手足!”肖雯雯冰冷的声音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寂静的河滩上。她站在不远处一块更高的岩石上,依旧是那身古怪的深色“衣衫”,只是外面罩了一件临安街头买的普通粗布斗篷,遮住了过于显眼的撕裂处。她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剖解着施全动作的每一个细微瑕疵。“第七式‘盘蟒翻身’,腰胯发力慢了半息!重来!”
施全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吼,强行稳住颤抖的身体,再次发力扭转身躯。这一次,腰腿力量爆发得更加协调迅猛,带起的风声都凌厉了几分。
“停。”肖雯雯的声音再次响起。
施全立刻如同被冻结般定住,维持着那个扭曲的姿态,汗水小溪般流淌。
“记住这种发力感。崩拳!”
没有丝毫犹豫,施全定格的姿态瞬间由极静转为极动!右拳如同强弩射出的箭矢,撕裂空气,带着一股凶悍的劲风,狠狠地砸向他身前一块半人高的坚硬青石!
砰!一声沉闷爆响。
石头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痕!细小的石屑簌簌落下。施全的拳峰皮肤破裂,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石面。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缓缓收回拳头,看着那裂痕,眼中没有得意,只有近乎冷酷的审视——还不够深!裂痕不够密!爆发力不够凝聚!
“拳锋不正,劲散三成。握拳时,心窝里那股‘炸’意还不够透。”肖雯雯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心有杂念?在想昨日街头那几个泼皮的眼神?”
施全身体猛地一僵,握紧的拳头骨节发出咯咯的响声。被说中了。那几个泼皮昨天在坊市里看到他,虽然不敢再上前挑衅,但那混杂着惊惧、忌惮和一丝怨恨的眼神,如同毒刺,扎进了他心里。
“废物。”肖雯雯的评价冰冷刻薄,“习武之人,心若为外物所扰,气劲必散。连几个市井无赖的杂念都斩不断,谈何上阵杀敌?谈何为将?”她顿了顿,语气更冷,“今日加练一个时辰。滚去河里,把石头搬出来,站桩!”
施全沉默地转身走向冰冷的河水。扑通一声跃入刺骨的激流中,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全身,冻得他牙齿打颤,却让那颗因愤怒和杂念而躁动的心瞬间沉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艰难地抱起一块足有磨盘大小、棱角分明的沉重石块,一步步挪回岸边,重新站上巨石。冰冷的水流顺着身体淌下,寒气直透骨髓。他将巨石稳稳放在身前,双脚分开,脚跟入地,腰背挺直如松,摆开了最为基础却最能锤炼下盘和心气的混元桩姿势。呼吸变得悠长而沉凝,仿佛与脚下的大地、冰冷的石块融为了一体。所有的杂念都被这刺骨的冰冷和沉重的负担强行镇压下去,只剩下纯粹的身体感知和意志的煎熬。
肖雯雯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和微微颤抖却依旧稳固如磐石的下盘,眼中那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再次隐去。她抬头,望向东方天际初绽的鱼肚白。一丝极其微弱、只有她能捕捉到的异常时空波动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佩戴的隐形监测仪反馈界面上轻轻荡漾开来。她不动声色地关闭了警报提示。
十年。她需要十年。
十年后的施全,绝不能只是一个空有匹夫之勇的莽夫。他需要成为一颗足以撬动历史轨迹的支点。为此,基础必须打得比磐石更牢固,意志必须淬炼得比寒铁更坚韧。哪怕这过程,如同将一块璞玉置于铁砧之上,承受千万次的冰冷锻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