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梦……” 艾克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确认般的沉重,打破了餐厅里令人窒息的寂静,“不是第一次了。” 他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艾雪眼中,带着询问,也带着一种寻求同盟的迫切。
艾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她放下手中的杯子,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哒”。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来面对这个事实,然后,极其缓慢却无比肯定地点了点头。“十一年前……” 她的声音同样低沉,带着回忆的恍惚,“我们十一岁生日刚过没多久……在地球上,那天晚上……” 她的目光有些失焦,似乎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同样充满惊愕和不解的童年夜晚。
“对。” 艾克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一模一样的梦。那个地方,那身感觉很奇怪的衣服,还有……那两个人。” 他刻意省略了“行礼”这个动作,这个词此刻像一根刺,扎在喉咙里。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节奏有些凌乱,泄露着内心的躁动不安。
“那时候……看不清他们的脸。” 艾雪接了下去,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的迷离,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垂落的一缕发丝,“只有……一团光,或者……雾?很模糊。但是……” 她的语气变得异常肯定,眼神也重新聚焦,带着一种被验证的惊悸,“那种感觉……非常非常强烈!好像他们就在那里,就在我们身边!而且……我们……身体自己就动了……” 她说到这里,声音微微发颤,指尖用力掐住了自己的掌心,仿佛在压制身体再次回忆起那不由自主的敬畏动作带来的生理性不适。
艾克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对!就是这种感觉!”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压抑的激动,“看不清样子,但就是知道他们存在!而且……身体……不受控制!” 他放在桌面上的手,下意识地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那种源于灵魂深处、如同被写入底层代码般的本能反应,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失控感和深深的困惑。“不是害怕,是……一种……” 他试图寻找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那种复杂的感觉。
“……尊敬。” 艾雪轻声接上,这个词从她唇齿间溢出,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荒谬的重量,“一种……必须的尊重。很古老,很深,刻在骨子里的感觉。”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仿佛又看到了梦中自己那不由自主、流畅而庄重的姿态。那感觉如此真实,如此不容置疑,却又与此刻的现实认知产生了毁灭性的冲突。
艾克猛地靠向椅背,椅脚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仰起头,看着餐厅天花板上柔和的光源,眼神却仿佛穿透了天花板,投向了某个未知的、充满迷雾的维度。“十一年前,我们以为是幻觉,是孩子想象力太丰富。” 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自我嘲讽和无力感,“或者……是因为刚刚离开地球,到了快乐星球,水土不服?精神压力?” 这个解释,在当年尚且能勉强说服懵懂的自己,如今想来,却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可是现在……” 艾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巨大谜团挤压得近乎崩溃的尖锐,“我们看清了!艾克!”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紧紧抓住桌沿,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撑点。她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困惑和恐惧,“清清楚楚!就是多面体!就是冰柠檬!” 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一块沉重的冰砖,砸在两人之间,寒气四溢。
这个名字被再次清晰地吐露出来,如同在餐厅里投下了一枚精神炸弹。艾克感到一阵眩晕,胃部不受控制地抽搐。他强迫自己直视艾雪眼中那份近乎绝望的求证。
“为什么?!” 艾雪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的痛苦,“为什么我们会梦到他们?穿着那样……根本不是这个时代的衣服?在那个……像神殿一样的地方?” 她的目光在艾克脸上急切地搜寻着,渴望得到一个能平息这惊涛骇浪的解释,哪怕只是一个猜测。
“还有那身衣服……” 艾克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呓语,他的目光落在虚空,似乎在努力回忆梦中那身玄色暗金纹、流淌着星核力量的奇异装束,“那感觉……很熟悉,又很陌生。好像……本来就该穿在我们身上?好像……那里面……藏着一种力量?” 他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在自己胸口,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梦中那股温和却磅礴的能量波动。那力量在面对多面体和冰柠檬那对身影时,瞬间变得温顺、收敛,如同臣服。这种感觉让他不寒而栗。
艾雪也陷入了回忆的漩涡,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睡衣柔软的布料。“我的也是……那裙子……上面有星星……有云纹……感觉……很轻,又很……重?” 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那种超越物质层面的感受,“好像……那衣服……它自己就是活的?有力量?” 她困惑地抬起头,“艾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是什么地方?我们穿的是什么?”
艾克痛苦地闭了闭眼,太阳穴突突直跳。“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他挫败地摇头,“那地方……太……太大了,感觉……不属于任何星球……像是……在星星的中间?柱子……像玉,里面有光在流……” 他断断续续地描述着,每一个词都显得苍白无力,无法还原那星殿万分之一的恢弘与神秘。那是一种完全超越快乐星球科技认知、甚至超越他们前世明朝记忆的存在形式。
“最……最让我……” 艾雪的声音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最让我……想不通的……是那个动作!”
终于,触碰到了那根最敏感的神经。那个如同烙印般刻在灵魂深处的动作——行礼!
艾克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他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射向艾雪。空气仿佛凝固了,连角落里聪聪的扫描光束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那个……行礼……” 艾雪的声音艰涩无比,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滚烫的砂砾中磨出来,“艾克……你还记得吗?十一年前,我们醒来后,是不是也……浑身不舒服?好像……腰背……还有手臂……有种奇怪的……酸痛感?像……像真的做了什么?” 她的眼神带着一种被遗忘、此刻却被唤醒的恐惧,求证般地紧紧盯着艾克。
艾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是的!他怎么会忘了?十一年前那个同样被惊醒的早晨,他揉着自己莫名酸痛的肩膀和后腰,还以为是晚上睡觉姿势不对!那种感觉……那种肌肉被使用过、维持过某种固定姿态后的轻微酸痛感!此刻,与昨夜梦中那庄重、流畅、带着至诚敬意的行礼动作,完美地重合了!
“是……” 艾克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带着一种被真相击中的眩晕感,“不是梦里的幻觉……身体……真的……动过!”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比看清多面体和冰柠檬的脸更加恐怖!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场梦……那场在星殿中的经历……并非纯粹的梦境!他们的身体,在某种未知的力量作用下,在现实中也同步做出了那个动作?!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他如坠冰窟。
“为什么?!” 艾雪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几乎要刺破餐厅的宁静,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困惑和恐惧,“我们为什么会向他们行礼?!艾克!” 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那是什么礼仪?我从来没见过!但是……身体……它自己就会!好像……好像做了几千几万遍一样!那么……自然!” 这种源自身体本能的、不受意识控制的动作,比任何逻辑推理都更令人毛骨悚然,它指向一个令人绝望的结论——这种敬畏,这种礼仪,早已被铭刻在他们的存在本质之中!
“平等……但又不平等……” 艾克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如同困兽的低吼,他紧锁着眉头,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努力剖析着那复杂到极致的感觉,“我们没有跪下……动作……很……克制?很……内敛?但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汇,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那份尊重……那份……必须低头的……感觉……太深了!深到……骨头里!血液里!灵魂里!”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杯盘轻颤,笨笨休眠状态的光学镜都猛地亮了一下。那份被强制唤醒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等级感和敬畏感,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屈辱和愤怒,却又无力反抗,因为那感觉是如此的自然而然,如同呼吸!
“像……” 艾雪的眼神有些失焦,喃喃低语,仿佛在捕捉一个模糊的比喻,“像……弟弟……见到……非常非常敬重的大哥?像……刚学会飞的小鸟……仰望……天空中最强大的鹰?” 她试图用最亲近的关系来描述那份感觉,却依旧无法触及核心。那是一种超越了亲情、友情、甚至君臣关系的、更加古老、更加根源性的等级秩序!一种烙印在生命本源上的、不容置疑的尊卑!
“大哥……” 艾克咀嚼着这个词,眼神变得无比幽深,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前世属于燕王朱棣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疯狂翻涌。在那个等级森严的时代,他朱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燕王,需要如此发自灵魂深处地、带着近乎孺慕般的敬畏去行礼的对象……会是谁?谁的地位……能高于藩王?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带着无上的尊崇和沉重的宿命感!那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剧震!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尽全力才将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名字死死压制下去!不能说!此刻绝不能触及那个名字!那个名字一旦出口,整个谜团的指向将变得无比清晰,也将带来无法想象的连锁反应!他强行将翻涌的记忆和几乎破土而出的认知死死摁回意识深处,只留下更加浓烈、更加冰冷的困惑和一种被无形大手扼住喉咙的窒息感。
“那……他们……多面体和冰柠檬……” 艾雪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颤抖,她看着艾克骤然剧变、极力压抑的神色,心也沉到了谷底,“他们……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如同一个巨大的、旋转的黑洞,吞噬着两人所有的认知和理智,“为什么……我们的身体……我们的灵魂……会本能地……这样对他们?” 她找不到答案,巨大的谜团如同沉重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几乎令人窒息。前世今生交织的记忆、超越现实的梦境、身体本能的反应……这一切混乱的碎片,都疯狂地指向隔壁实验室那对看似普通的夫妇。他们朝夕相处的同事,快乐星球的首席程序员和他的助手,究竟……隐藏着怎样惊天的身份?!
艾克没有回答。他缓缓转过头,目光投向客厅沙发靠背上,那四只静静依偎在一起的熊猫玩偶——团团、圆圆、小团团、小圆圆。憨态可掬,安静温暖。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团团脖子上那个深蓝色的、小小的领结上。十岁那年地球上的生日,艾雪送给他的礼物。一个纯粹属于今生、属于艾克和艾雪的、不含任何前世纠葛的温暖信物。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移开,落在自己枕边。那枚温润莹白的玉佩静静地躺在那里,内部那点炽烈的金色星尘,此刻在窗外透进的阳光下,似乎极其微弱地、不易察觉地……闪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