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这条环宝城的甬道,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头顶是遮天蔽日的古树,光线幽暗。脚下是磨损光滑的青砖,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历史的尘埃上。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被两侧高耸冰冷的宝城墙壁无限放大,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回音。
艾雪的心跳得异常沉重。她紧紧贴着艾克的手臂行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那近在咫尺、冰冷坚硬的宝城墙壁。这巨大的、沉默的土丘之下……长眠的,就是她和他……前世的躯壳吗?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荒谬感攫住了她。她想起六百年前,北平燕王府内,那个英姿勃发、踌躇满志的年轻藩王;想起他策马扬鞭、挥师南下时的豪情万丈;想起他登临帝位、俯瞰万邦时的睥睨天下……而这一切的终点,竟是这样一方冰冷的、被禁锢在厚土之下的方寸之地?那曾经搅动天下风云、令山河变色的帝王之魂,如今安在?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艾克的面色同样沉凝如水。他握着艾雪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他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探针,一寸寸扫视着眼前这巨大、冰冷、象征着终极归宿的宝城。这业、杀戮、辉煌与孤独!一股混杂着不甘、嘲弄和某种深沉悲怆的复杂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奔涌冲撞。他仿佛能听到金戈铁马的厮杀声、朝堂之上的争论声、深夜孤灯下的叹息声……最终,都被这厚重的、死寂的封土无情地吞噬、掩埋。腰间那根藤编的“永生腰带”,此刻传来一阵阵强烈的、带着警示意味的能量波动,仿佛在提醒他,他是艾克,是来自快乐星球的科学家,而非那个被禁锢在此地的、名为朱棣的幽灵。
“走吧。” 艾克的声音异常沙哑干涩,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几乎是有些强硬地拉着艾雪,加快了步伐,想要尽快离开这条如同墓道般环绕着前世躯壳的幽暗甬道。
艾雪顺从地跟上,脚步有些踉跄。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沉默的、巨大的宝顶,一滴冰凉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砸在脚下的青砖上,瞬间消失无踪。
逃离了令人窒息的宝城甬道,两人来到陵区内的明史陈列馆。这里光线明亮,游人稍多,玻璃展柜里陈列着从定陵(万历皇帝陵)地宫出土的、与永乐时代一脉相承的精美文物:金丝翼善冠、十二龙九凤冠、衮服龙袍、玉带玉佩……璀璨夺目,华美绝伦,无声地诉说着那个远去王朝的极致奢华。
然而,这些冰冷展柜里的华服珠翠,落在艾克和艾雪眼中,却激不起半分赞叹,只余下更深沉的悲凉与物是人非的苍凉。
艾克停在一个展柜前。里面陈列着一套复制品——明永乐时期皇帝的十二章纹衮服。明黄的缎地,用五彩丝线、金线、孔雀羽线绣满了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十二章纹样,华丽威严,气吞山河。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象征天子无上权威的十二章纹,镜片后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六百年前,他身着这身衮服,在奉天殿接受百官朝贺,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睥睨天下!而如今,这身象征着他前世权力巅峰的华服,只能被锁在冰冷的玻璃柜中,供后人评头论足。一股强烈的讽刺感和难以言喻的空虚,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放在展柜玻璃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艾雪则站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展柜前。里面是一套复制精美的明代皇后凤冠霞帔,珠翠环绕,金凤欲飞,华美不可方物。她的目光却越过那些璀璨的珠宝,落在了展柜下方一张放大的、泛黄的古画复制品上。画中是一位身着翟衣、头戴凤冠的宫装女子,面容端庄秀丽,气质温婉沉静。旁边的文字标注清晰写着:仁孝徐皇后像。
画中的女子,眉眼间……竟与她有着六七分的相似!尤其是那双沉静温婉中透着坚韧的眼眸!
艾雪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瞬间僵立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她死死地盯着那张画像,盯着画像中女子那熟悉又陌生的容颜。这就是……她前世的样子吗?那个在史书中留下“贤德”之名,却早早病逝,留下永乐皇帝终生追思的徐皇后?一股巨大的悲伤和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画像中女子沉静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六百年的时光,直直地望进了她的灵魂深处。她仿佛看到了深宫高墙内的孤寂岁月,看到了为夫君殚精竭虑的操劳,看到了缠绵病榻的痛苦,看到了最终撒手人寰时的不甘与牵挂……所有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呜……”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呜咽,从艾雪紧咬的唇瓣间逸出。大颗大颗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猛地转过身,将脸深深地埋进紧跟过来的艾克的胸膛,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泣不成声。她发髻边的藤编花环,在泪水中显得格外黯淡。
艾克紧紧抱住她颤抖的身体,手臂收拢,将她完全护在自己的怀抱里。他的目光越过艾雪的发顶,落在那张仁孝徐皇后的画像上,眼中同样翻涌着剧烈的痛楚和复杂难言的情绪。画像中女子沉静温婉的眉眼,与怀中爱人哭泣的模样重叠在一起,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他清晰地记得,前世徐妙云病逝时,那份撕心裂肺却无法在人前表露的痛!那份失去灵魂伴侣的彻骨寒冷!而此刻,抱着失而复得、却因前世记忆而痛苦不堪的爱人,艾克只觉得一种跨越了生死轮回的巨大悲欣,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别看了……艾雪,别看了……”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嘶哑和痛楚,下颌紧紧抵着她的发顶,那朵藤编花环的粗糙触感抵着他的皮肤,“都过去了……那些都过去了……我们现在很好,我们在一起,这就够了……” 他像是在安慰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周围的游客投来好奇和探究的目光。艾克毫不在意,只是更紧地抱着艾雪,用自己宽阔的胸膛为她隔绝开所有外界的视线和打扰。他胸前的口袋里,那个带着蓝领结的小团团挂件,毛茸茸的脑袋紧贴着他的心跳。
过了许久,艾雪的抽泣才渐渐平息,但身体依旧在他怀里微微颤抖。艾克轻轻捧起她泪痕交错的脸,指腹极其温柔地、一点一点地擦去那些冰冷的泪水。
“我们走。” 他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离开这里。”
他们几乎是逃离般地离开了明史陈列馆,离开了那座承载着太多沉重过往的长陵。直到坐进车里,驶离天寿山麓,沐浴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车内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郁感才稍稍散去。
艾雪靠在副驾驶座上,脸色依旧苍白,眼睛红肿。她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和葱茏绿意,沉默不语。手腕上那枚镶嵌着星形陨铁片的手环,冰凉地贴着她的皮肤。
艾克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线条紧绷。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长陵里埋的,是朱棣和徐妙云的尸骨。”
他顿了顿,目光透过后视镜,深深地看了艾雪一眼,镜片后的眼眸如同沉静的深海,翻涌着复杂的光芒,最终沉淀为磐石般的坚定:
“而我们,” 他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带着一种斩断前尘、宣告新生的力量,“是艾克和艾雪。来自快乐星球,拥有彼此和未来。”
艾雪转过头,看向艾克。阳光透过车窗,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他眼中那份属于艾克的理性与属于朱棣的深沉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为一种超越时空的、只属于此刻的坚定守护。腰间那根藤编的“永生腰带”,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坚韧的光泽。
一股暖流,如同破冰的春水,缓缓注入艾雪冰冷的心田。她眼中的悲伤和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亮的清明和释然。她伸出手,轻轻覆在艾克握着方向盘的手背上。指尖依旧微凉,却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依靠。
“嗯。” 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声音带着哭过后的微哑,却异常清晰,“我们是艾克和艾雪。” 她顿了顿,唇角努力弯起一个带着泪痕的、却无比坚定的弧度,“要一起回快乐星球,穿着我们的婚服,办我们的婚礼。”
艾克反手,将她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十指相扣,指间的陨铁手环在阳光下碰撞,发出极其轻微的、如同星尘共鸣的微响。
车子汇入都市的车流,向着夕阳的方向驶去。长陵那巨大的阴影和沉重的过往,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前方,是梧桐树影下短暂的地球烟火,以及,通往星辰大海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