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老师的手落在那个象牙白的礼盒上时,艾克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抬向鼻梁,试图去推一副并不存在的眼镜框。这动作早已成了他思维高速运转时的习惯性烙印,如同他腰间那根几乎与深色长裤布料融为一体的藤编腰带——那是艾雪在地球时亲手为他编的“永生腰带”,如今已柔韧服帖,成为他身体记忆的一部分。
“艾克,艾雪,”欧阳老师的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润,目光在眼前这对年轻人身上流转,笑意如春风拂过池水,“这次回来,仓促了些。我和杨阳……想送你们一点心意。”她将礼盒轻轻放在艾克面前的旧木桌上,桌面还残留着一点星尘分析仪的冷却液痕迹,深褐色木纹里藏着无数个实验的印记。另一个同样素雅的盒子,则递向了艾克身边的艾雪。
杨阳站在老师身后,昔日四一班那个沉稳干练的班长,如今眉宇间添了几分成熟和笃定。他笑着补充,目光里满是诚挚的暖意:“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觉得……特别适合现在的你们。”
艾雪的手指,下意识地拂过盘在发髻一侧、那朵早已与发丝融为一体的藤编永生花环。岁月和某种奇异的能量场早已让它褪去了最初的鲜亮,呈现出温润如玉的古朴光泽,丝丝缕缕的藤蔓缠绕着几缕深栗色的发丝,浑然天成。这花环是艾克当年在地球笨拙却倾注了心血的杰作。指尖触碰到那坚韧又柔和的藤条,一丝难以言喻的微麻感悄然窜过神经末梢,像是沉睡的古老琴弦被无形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某个遥远而模糊的画面倏忽闪过——血色残阳映照着巍峨的北平城楼,冰冷的铁甲、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还有那彻骨的悲怆……她微微蹙眉,迅速将这不合时宜的闪念压下。
“老师,杨阳,这太……”艾雪的声音带着感激,还有些许重逢后的微哽。她小心地解开礼盒上系着的浅金色丝带。
艾克的动作更快些,带着科研人员惯有的利落。盒盖掀开,柔和的米白色内衬上,静静地躺着一套剪裁极为考究的西装。深沉的墨蓝色布料,在窗外斜射进来的光线里流淌着低调而内敛的光泽。他微微一怔,指尖悬在布料上方,竟有些不知该如何触碰。
而艾雪那边,盒盖开启的瞬间,一片纯粹的、几乎能吸走所有光线的白,映入眼帘。细腻的缎面婚纱,安静地叠放着,领口和袖口处缀着极其精巧的蕾丝,如同凝结的月光。她呼吸一滞,手指顿在盒沿,指尖微微泛白。
“西装……婚纱?”艾克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惊讶,那是一种超越了他精密逻辑运算范围的情绪冲击。
艾雪的目光从婚纱上移开,望向欧阳老师和杨阳,清澈的眼眸里迅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光。经历了黑暗星球突袭、实验室被毁、自己险些被掳的惊魂,再到半个月前与艾克在这颗蓝色星球奇迹般的重逢,无数情绪翻涌着,最终只化为一句带着颤抖尾音的低语:“老师……杨阳……谢谢你们。” 千言万语,都凝结在这份洞悉了他们所有渴望的珍贵礼物之中。
杨阳爽朗地笑了,上前一步拍了拍艾克的肩膀:“别愣着啊,大科学家!试试看合不合身?艾雪,你也快去换上!”他眼中闪烁着促狭而真诚的光芒,“地方我都给你们腾好了,楼上那间朝阳的客房,安静。”
艾克抱着那沉甸甸的礼盒,动作竟有些罕见的僵硬。他跟在杨阳身后,踏上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老旧的梯板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吱呀声,每一声都敲在他微微加速的心跳上。这声音,像某种古老仪式的序曲,与实验室里仪器运行的蜂鸣截然不同。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再次擦过鼻梁——那里依旧空无一物。手指落下时,不经意地碰到了腰间那根藤编腰带。藤条温润而坚韧的触感传来,一丝微弱的能量波动,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漾开涟漪。
腰带的束缚感在那一刻骤然清晰了一瞬,紧贴着他的皮肤,带着一种奇异的、穿越时空的熟悉感。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掠过一幅截然不同的画面:凛冽的朔风刮过北平高耸的城墙,卷起漫天黄沙,刺骨的寒意透过冰冷的甲胄直透骨髓。城下是黑压压望不到头的敌军,喊杀声震耳欲聋。一只纤细却异常稳定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用力地为他束紧战甲侧畔那根至关重要的绦带。那张沾着烟尘与血痕的脸庞抬起,眼神锐利如寒星,声音在风声和战鼓声中异常清晰:“殿下,城在,妾在!”那眼神里的决绝与守护,穿透六百年的烽烟,与此刻腰间藤编的触感奇异地重合了。艾克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楼梯转角那扇蒙尘的窗户透进来的阳光,刺得他眼前一片模糊的光晕。
楼上的客房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一扇老式的格子窗敞开着,窗外,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伸展着繁茂的枝叶,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在地板上无声地流动。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阳光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声混合的气息,这是属于地球的、温暖而踏实的味道。
杨阳拿起那件墨蓝色的西装外套,对着艾克比了比,满意地点点头:“嗯,尺码看来没问题。来,先把外套脱了。”他伸手去解艾克身上那件深灰色、带有特殊能量纤维纹理的实验室常服外套的扣子。
艾克顺从地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简单的白色衬衣。杨阳拿起礼盒里的白衬衫,递给他。衬衫的布料细腻挺括,带着新衣特有的微凉触感。艾克换上,一丝不苟地扣好每一粒纽扣,动作精准得如同校准仪器。接着是笔挺的黑色西裤,裤线锋利得能裁开空气。最后,杨阳拿起那件墨蓝色的西装外套,帮他穿上。
艾克伸展了一下手臂,肩线服帖,腰身收束得恰到好处,衬得他挺拔如松。镜子里的人,少了几分实验室里沉浸于数据时的书卷气,多了几分冷峻的锐利和沉静的力量感。深沉的墨蓝与他眼底偶尔闪过的、属于燕王朱棣的锐光奇异地融合。
“完美!”杨阳由衷地赞叹,拿起那条深灰色的领带,“就差这个了。来,低头。”
艾克配合地低下头。杨阳将领带绕过他的后颈,动作开始还算流畅,但到了打结这一步,手指就变得有些笨拙起来,翻来覆去,总也弄不出一个漂亮的温莎结。他皱着眉,嘴里小声嘀咕着:“奇怪,教程里明明是这样……怎么到我手上就不对了?”
看着杨阳额角渗出的细微汗珠和略显窘迫的神情,艾克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如同冰封湖面下悄然流动的暖流。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杨阳继续和那条顽固的领带“搏斗”。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他墨蓝色的肩头和杨阳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房间里只剩下布料轻微的摩擦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不知过了多久,杨阳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看着艾克胸前那个勉强算得上端正的领结,如释重负:“呼……好了!虽然可能不太完美,但……仪式感到了!”他退后一步,再次端详,目光落在艾克左胸前的西装口袋处,一个想法冒了出来,“等等,还差一点点点睛之笔。”
杨阳快步走出房间,很快又回来,手里拿着两个小小的、毛茸茸的东西。他将其中一个轻轻别在艾克西装左胸的口袋边缘——那是艾克形影不离的熊猫玩偶“小团团”,一个缩小版的、憨态可掬的挂件,脖子上系着一个天蓝色的迷你领结。而另一个同样大小的“小圆圆”,粉色的蝴蝶结清晰可见,被杨阳小心地放在了窗台上。“圆圆在这里陪着团团。”他解释道。
艾克低头,看着胸前那个小小的、带着蓝领结的团团挂件,又抬眼看向窗台上安静趴着的圆圆挂件。他抬起手,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小团团毛茸茸的脑袋,动作珍重得如同触碰最精密的星尘感应器。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无声地注入他眼底深处那惯常的冷静之下。
与此同时,楼下的另一个房间里,气氛截然不同。
艾雪站在一面落地的穿衣镜前,身上那件象牙白的缎面婚纱在午后柔和的阳光里流淌着圣洁的光泽。细腻的蕾丝花边簇拥着领口和袖口,勾勒出她纤细优美的颈项和锁骨。婚纱的剪裁极为贴合,腰线收束得恰到好处,下摆蓬松而流畅地散开,如同月光下盛放的花朵。她微微侧身,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有些恍惚,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这个倒影。
欧阳老师站在她身后,脸上带着慈和而欣慰的笑容,正仔细地帮艾雪整理着婚纱背后一排精致的珍珠纽扣。“真好看,”欧阳老师的声音温柔得像在吟诵一首诗,“我们艾雪,长大了,真真正正地长大了。”
艾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镜中自己发髻边那朵古朴的藤编永生花环上。阳光穿透窗棂,恰好有几缕落在花环上,那些饱经时光浸润的藤条,竟隐隐流转出一种内敛而坚韧的微光。这微光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开启了记忆深处最沉重的闸门。
眼前精致的镜面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扭曲,碎裂!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燃烧的箭矢,如毒蛇般撕裂沉闷的夜空。震耳欲聋的巨响不是礼炮,是沉重的攻城锤一次次撞击着北平古老的城门,每一次撞击都带着毁灭的意志,脚下的城砖都在痛苦地呻吟、颤抖。浓烟滚滚,带着呛人的焦糊味和血腥气,模糊了视线。耳边不再是欧阳老师温柔的絮语,而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金属碰撞的刺耳刮擦声、伤者濒死的惨嚎……汇成一片绝望的狂潮。
一个高大的身影猛地将她扑倒在地!沉重的铠甲带着血腥和尘土的气息压下来,冰冷坚硬。“躲好!”嘶哑的吼声在她耳边炸开,是朱棣!下一秒,一支闪着幽绿寒光的弩箭“夺”的一声,狠狠钉入他们刚才站立位置后面的梁柱,箭尾兀自剧烈震颤,发出令人牙酸的嗡嗡声。
“王妃!城……城西角楼快顶不住了!”一个浑身浴血、头盔都歪斜了的将领踉跄着扑到近前,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疲惫而变调,脸上分不清是血还是泪,“李景隆那狗贼的火炮……太猛了!弟兄们……弟兄们快拼光了!”
徐妙云——艾雪感到自己的灵魂在那个瞬间彻底燃烧起来,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决绝从骨髓深处炸开,瞬间驱散了所有软弱。她猛地推开身上护着她的朱棣,力道大得惊人。她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被尖锐碎石划破、正渗出鲜血的手臂。她一把抄起地上沾满血污的长剑,那冰冷的触感反而让她濒临崩溃的神经奇迹般地镇定了下来。她一步踏上旁边摇摇欲坠的箭垛,脚下是深渊般的城墙和潮水般涌来的敌军。凛冽的寒风瞬间扯乱了她的鬓发,卷起战袍下摆,猎猎作响。
“顶不住?”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火的寒冰,清晰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战场喧嚣,刺入每一个守城士兵的耳膜和心脏。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沾满血污、写满恐惧和绝望的脸,最终定格在那名报信的将领身上。“看看你们身后!”她手中的剑猛地指向身后那片在烽烟中依旧顽强亮着灯火的北平城,“你们的父母妻儿,就在那里!城破了,他们是什么下场?!”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所有人的心上,“我徐妙云今日在此,与北平共存亡!我若退一步,尔等尽可斩我头!我若前进一步,”她手中的长剑在火光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直指城下如蚁群般的敌军,“尔等随我,杀尽贼寇!”
那一声“杀尽贼寇”带着玉石俱焚的惨烈,如同凤凰的泣血长鸣,撕裂了笼罩在城头的绝望阴云。短暂的死寂后,濒死的守军眼中猛地爆发出困兽般的凶光,一股绝望中迸发的、同归于尽的疯狂血气被彻底点燃!“杀——!” “跟王妃拼了!” “杀光他们!” 狂野的咆哮汇成一股决死的洪流,竟硬生生将攻上城头的一小股敌军又压了回去!
就在这震天的喊杀声中,徐妙云猛地回头。视线穿过弥漫的硝烟和混乱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朱棣的目光。他正被亲卫死死拉住,铠甲上满是血污,脸上交织着暴怒、焦灼,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撼。她的目光与他狠狠撞在一起,没有言语。那双曾盛满江南烟雨的眸子,此刻只有一片燃烧殆尽的灰烬和冰冷如铁的决绝。那眼神在说:走!活下去!为了燕藩,为了……我们的孩子!然后,她决然地转回头,纤细却挺直如标枪的身影,再次毫不犹豫地迎向了最汹涌的敌潮!
“艾雪?艾雪?” 欧阳老师带着关切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水底传来,带着微微的晃动感。
艾雪猛地一个激灵,像是溺水的人骤然浮出水面。镜子里,只有穿着洁白婚纱、脸色微微发白的自己。窗外梧桐树影婆娑,阳光静谧而温暖。刚才那血腥、喧嚣、令人窒息的战场幻象潮水般退去,留下心口一阵阵剧烈的抽痛和冰冷,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还停留在那绝望的城墙上。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抚过发髻边的藤编花环,触手温润,却带着一丝穿越了六百年烽烟也未能散尽的、铁锈般的冰凉。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欧阳老师敏锐地察觉到她瞬间的失神和苍白的脸色,担忧地问。
艾雪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强行将眼底翻涌的惊悸和残留的冰冷压了下去。她努力弯起嘴角,挤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没……没事,老师。就是……就是有点紧张。”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属于地球的、带着尘埃和草木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才让她感觉自己真真切切地回到了这个时空。她低头,看向窗台上那个安静趴着的、带着粉色蝴蝶结的小圆圆挂件玩偶,旁边则放着她那个体型稍大、系着蓝领结的圆圆玩偶本体。圆圆那憨厚温顺的眼神,像是一剂无声的安慰剂。她伸出手,指尖温柔地抚过圆圆毛茸茸的脑袋,仿佛在确认某种真实的存在。
“傻孩子,”欧阳老师松了口气,眼中满是怜爱,“紧张是正常的。来,看看,还差什么?”她拿起一个同样别着粉红蝴蝶结的“小圆圆”挂件,仔细地、稳稳地别在了艾雪婚纱左肩头蓬松的蕾丝褶皱上。小小的圆圆挂件依偎在洁白的婚纱上,粉色的蝴蝶结俏皮而温柔。
艾雪的目光落在自己左腕内侧。那里,一道细长的、颜色已经很淡的疤痕蜿蜒着,像一道凝固的闪电。那是半个月前那场黑暗星球突袭的残酷印记——为了护住艾克实验室核心数据柱的最后屏障,她被一道失控的能量刃擦过。指尖轻轻抚过那道微凸的疤痕,冰冷的触感与婚纱的柔滑形成鲜明对比。
楼下,杨阳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传来:“老师!艾雪!准备好了吗?新郎官这边一切就绪啦!”那声音穿透了短暂的寂静,也穿透了艾雪心中残留的硝烟。
欧阳老师笑着应了一声,然后轻轻握了握艾雪的手,她的手心温暖而干燥:“去吧,孩子。他在等你。”
艾雪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旧木、阳光和淡淡花香的气息,终于彻底驱散了肺腑间最后一丝硝烟味。她提起婚纱那柔软而富有垂坠感的裙摆,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高跟鞋踩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发出清脆而陌生的“笃笃”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上。她走到房门前,指尖有些发凉,轻轻搭上冰凉的黄铜门把手。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被缓缓拉开。
门外的光线似乎比房间里更明亮一些。艾雪微微眯了一下眼,适应着光线的变化,然后才看清了站在楼梯口等待的人。
艾克闻声转过身来。
那一瞬间,艾雪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猛地向下一沉!呼吸骤然停滞,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耳边所有的声音——窗外树叶的沙沙声、远处模糊的市声、欧阳老师轻柔的呼吸——全都消失无踪,世界陷入一片绝对的寂静。
楼梯口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影。墨蓝色的西装像是深邃的夜空,完美地贴合着他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身,将属于艾克的理性冷峻和属于朱棣的威严沉凝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方式糅合在一起。阳光穿过楼梯转角那扇高窗,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那线条似乎比平时更加锋利,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沉甸甸的质感。他静静地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深邃得如同蕴藏着星云旋涡,里面翻涌着太多艾雪无法立刻解读的情绪——惊愕、震撼、一种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深情,还有……一丝仿佛跨越了六百载光阴,终于寻回失落至宝般的、深沉入骨的痛楚与狂喜。
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却又带着灼人的温度。从盘起的发髻边那朵古朴的藤编花环,到肩头别着的、带着粉色蝴蝶结的小圆圆挂件,再到那身流淌着圣洁光泽的象牙白婚纱,最后,定格在她微微仰起的脸上。他胸前的口袋边缘,那个带着蓝领结的小团团挂件,毛茸茸的脑袋似乎在阳光里微微发亮。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只过了一瞬。
艾克的目光最终停留在艾雪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他清晰地看到,那眼底迅速泛起一片汹涌的、无法抑制的晶莹水光,如同清晨凝结在花瓣上的露珠,越聚越多,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大颗大颗地、无声地滚落下来,划过她白皙的脸颊,留下两道微亮的水痕。
艾克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伸出手,似乎想拂去她脸上的泪珠。但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她脸颊时,又微微顿住,仿佛那泪水承载着某种过于沉重、过于神圣的东西,让他不敢轻易触碰。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最终只化作一声低沉得几不可闻的叹息,带着微微的颤抖:“……艾雪。”
艾雪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泪水:“艾克……你……你穿这个……”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用力地点着头,更多的泪水随之滑落。她看到了他眼底那片同样汹涌的红色,看到了他极力克制的、微微颤抖的指尖。不需要言语,六百年前北平城头那生离死别的决绝守护,与此刻眼前人穿着西装、胸前别着小团团的影像,在泪水的折射下轰然重叠!一种跨越了生死轮回、终于得以圆满的巨大悲欣,如同滔天巨浪般将她彻底淹没。
欧阳老师和杨阳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这对在光影中无声凝望、泪流满面的年轻人。欧阳老师悄悄抬手,拭去了自己眼角的湿润。杨阳则咧着嘴,眼圈也有些发红,但笑容无比灿烂。谁也没有出声打扰这一刻。只有窗外梧桐树叶在风中轻柔地摩挲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首古老而温柔的祝福。
许久,艾克终于再次向前一步,这次没有犹豫。他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轻轻握住了艾雪那只没有提着裙摆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他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那份冰凉。
“走吧,”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磐石般的坚定,“他们在等着我们。”
艾雪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深深地看着他,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她反手,更紧地回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相扣,指节都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掌心相贴的地方,仿佛有电流窜过,带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悸动,驱散了所有的寒意。
他们并肩,一步一步,缓缓走下那吱呀作响的老旧楼梯。婚纱洁白的裙摆拂过深色的木质台阶,如同月光流淌在古旧的琴键上。艾克墨蓝色的身影沉稳地伴在她身侧,像一座沉默的山岳。
欧阳老师和杨阳在他们身后,交换了一个温暖而欣慰的眼神,静静地跟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