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料,从身下坚硬的水泥台阶蔓延上来,带着白日里残留的、属于这个陌生星球的最后一点温热。艾克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十月的夜风像无形的溪流,带着一种从未在快乐星球感受过的清冽,钻进他单薄外套的领口缝隙,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他仰起头。
头顶的夜空,巨大,深邃,完全不同于快乐星球穹顶那种恒定柔和的淡蓝色光幕。这里的黑,浓得化不开,又仿佛在流动。无数细碎的光点被随意地、密密麻麻地泼洒在上面,闪烁着微弱的、遥远的光。那是……星星?艾克微微眯起眼,努力辨认。快乐星球的夜空也有光点,但那是指示航路或者能量节点的、明亮精准的坐标灯。这里的星星,是活的,在呼吸,在无声地低语,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冰冷。最亮的一颗悬在不远处宿舍楼的尖顶上,散发着清冷、孤寂的光晕,将周遭建筑的轮廓晕染得模糊而陌生。
“艾克?”一个细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从右侧的浓重树影里飘出来。
艾克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撞破胸腔。他倏地扭过头。月光吝啬地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树影边缘投下斑驳的光块。一个瘦小的身影正从那些摇曳的阴影里慢慢走出来,每一步都带着迟疑。清冷的月华终于吝啬地洒落下来,勾勒出她同样单薄的外套轮廓,还有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脸——艾雪。
“艾雪!”艾克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某种如释重负,“你怎么…也在这儿?”
艾雪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快步走到他旁边的台阶上,挨着他坐下,动作带着一种疲惫的沉重。两人之间隔着不过一拳的距离,夜风卷着落叶在他们脚边打着旋儿。一种无形的、细微的电流感悄然滋生,像看不见的丝线轻轻拂过皮肤,传递着彼此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茫然和格格不入。这是他们自五岁初次相遇起就存在的奇妙感应,此刻在这异星的夜空下,格外清晰。
“我…睡不着。”艾雪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这沉睡的校园,“床板太硬了,翻个身就吱呀响。被子…味道好奇怪,一股…阳光晒过尘土的味道?”她皱起小巧的鼻子,努力寻找着地球上准确的词汇,“还有外面,总有声音,奇怪的嗡鸣,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叫…像金属在摩擦,又像虫子在刮石头。”
艾克深有同感地点头,下巴的线条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紧绷。“我这里也是。上铺…那个叫杨阳的,他翻身时床架的声音,好像随时要塌下来砸到我。”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水泥台阶粗糙的边缘,“还有食堂…中午那个气味,太浓烈了,油乎乎的,混合着各种…陌生的植物气味,我差点吐出来。”他想起中午在喧闹得令人头晕目眩的食堂里,自己对着餐盘里一堆颜色可疑、气味混合的糊状物时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快乐星球的营养膏虽然寡淡,但至少是纯净、可预测的。
沉默再次降临,但不再像之前那样令人窒息。仿佛找到同类的幼兽,仅仅依偎着,就能从对方的存在中汲取一丝对抗陌生环境的勇气。夜风掠过不远处几株高大的悬铃木,树叶发出潮水般的沙沙声,更衬托出夜的寂静。
“你知道吗?”艾雪忽然侧过头,眼睛在昏暗中亮晶晶的,“下午课间,我的头发散了。”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触碰着脑后那个小巧的马尾辫,“橡皮筋突然就断了,头发全掉下来,挡着眼睛。”
艾克的心像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他当然知道。那是他临行前,在快乐星球上,悄悄从自己实验台上拿的一根特殊材质的高分子聚合带,具有极好的弹性和韧性,颜色是接近透明的淡蓝。他把它塞给艾雪,只含糊地说:“地球上的东西…可能不结实,这个,你留着备用。”此刻,那根淡蓝色的细圈正束着艾雪柔软的栗色头发。
“然后…欧阳老师看见了。”艾雪的声音里注入了一丝奇异的暖流,驱散了方才的瑟缩,“她走过来,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笑,也没有不耐烦。她只是蹲下来,在我面前,眼睛…像月亮旁边那颗最亮的星星。”艾雪努力描述着,“她说,‘小艾雪,头发散开也很可爱呀,不过扎起来上课会更方便,对不对?’声音…好轻,好柔,像…像多面体实验室里那种最温和的能量流。”
艾克屏住了呼吸,他能“感觉”到艾雪此刻回忆时,心底涌起的那种细微的、温暖的涟漪。
“她问我有没有新的橡皮筋。我就…就拿出你给我的那根。”艾雪的声音更低了,带着点不好意思,“老师接过去的时候,她的手指…碰到了我的手背。”她停住了,似乎在回味那个瞬间,“她的手…好暖啊,艾克。不像我们的体温调节系统维持的那种恒温,是…是活的暖。像…像靠近快乐星球中心能源塔时感受到的那种辐射热,但又不烫人,很舒服。”她微微蜷起手指,仿佛那触感还残留着。“她帮我扎头发,动作很轻,一点也没扯痛我。一边扎,还一边跟我说话,问我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交到新朋友…”艾雪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迷茫,“‘朋友’…老顽童爷爷说,这是我们来地球要找的东西。可它…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艾克静静地听着,艾雪描述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印在他脑海里,连同那份陌生的“温暖”触感。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午餐时刻。
“我这边…也有点事。”艾克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带着点不确定,“中午吃饭,那个鸡腿。”
“鸡腿?”艾雪疑惑地重复,快乐星球的食谱里可没有这种带骨头的生物部件。
“嗯,就是…一种禽类动物的下肢,裹了面粉炸的,油亮亮的,很大一块。”艾克努力解释着,试图驱散那股油腻气味带来的不适回忆,“我…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吃。闻着就…胃里不舒服。可它就在我的餐盘里,看起来…很受欢迎的样子。我正发愁怎么处理掉…”
他停顿了一下,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那个画面:拥挤喧闹的食堂,杨阳端着餐盘,很自然地坐到了他对面。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正好笼在杨阳身上,给他蓬松的短发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杨阳没说话,只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眼睛弯弯的。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艾克盘子里那个几乎没动的、油汪汪的鸡腿上。
“然后…杨阳,就是睡我上铺那个,他坐我对面。”艾克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困惑和…触动,“他看看我,又看看那个鸡腿,一句话也没说。就拿起他自己的筷子——”艾克模仿着那个动作,“很稳,很快,一点犹豫都没有,就把那个鸡腿夹起来,放进了他自己的饭盒里!然后…他把他饭盒里的一个…圆圆的白色的东西?像是某种淀粉块?夹了一个给我。还是…什么都没说。就那样,继续吃他自己的饭,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艾克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种行为,在快乐星球的逻辑里简直无法理解。资源分配自有系统精准计算,无需个体间进行这种毫无效率、甚至带着潜在污染风险的实物交换。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艾克喃喃道,更像是在问自己,“那个鸡腿…看起来很受欢迎,他明明可以要过去自己吃。可他偏偏给了我一个…没什么味道的淀粉块?”
艾雪也听得愣住了,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小小的扇形阴影。“他…没有问你?没有说任何话?就直接…换了?”她同样无法理解这种沉默的“给予”。
“嗯。”艾克点点头,目光投向远处在黑暗中沉默的教学楼轮廓,“很奇怪,对不对?老顽童爷爷说地球人复杂,可这种…这种动作,完全没有逻辑链条。”
一阵稍强的夜风卷过,带来远处隐约的几声犬吠。艾雪缩了缩脖子,把下巴埋进外套的领子里,只露出一双在暗夜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她望着艾克线条紧绷的侧脸,犹豫了一下,小声问:“艾克…你说,我们真的能找到老顽童爷爷说的那种‘真正的友谊’吗?它…会是什么样子的?”
艾克沉默着,同样的问题也在他心底翻腾。他望着头顶那片浩瀚得令人心慌的陌生星空,那些星星似乎比刚才更遥远、更冰冷了。快乐星球的秩序、精确、可预测性,在这里似乎完全失效了。老师指尖的温暖,班长沉默交换的食物…这些碎片化的接触,像散落在黑暗中的萤火虫,微弱、短暂,带着一种他无法解读的密码。
“不知道。”他最终低声回答,声音几乎被风吹散,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任务要求是‘体验情感’…可情感,到底是什么?”他摊开自己的手掌,看着月光在掌心留下淡淡的、冰冷的痕迹,“欧阳老师的‘温暖’,杨阳的‘交换’…这些就是情感的片段吗?它们似乎…和我们数据库里那些关于‘友好行为’的冰冷定义,不太一样。”
艾雪轻轻“嗯”了一声,也学着他的样子摊开自己的小手。夜风穿过两人之间窄窄的缝隙,带着深秋特有的凉意,仿佛要将他们从这短暂的依靠中剥离。
“我感觉…像是在解一道没有输入条件的方程式。”艾雪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委屈,“变量太多,而且…完全未知。”
艾克刚想开口,一种极其微弱、但绝不可能被忽视的“存在感”骤然刺破了他高度警觉的神经末梢。像是一滴冰水落入滚油,瞬间炸开一片细密的、无声的警报!他和艾雪几乎是同时猛地绷紧了身体,脊背挺得笔直,全身的肌肉瞬间从迷茫的松弛切换成一级戒备状态。那种源自基因深处、在无数次危险训练中刻入骨髓的本能反应瞬间接管了身体——有人靠近!而且不止一个!距离很近!
空气仿佛凝固了。夜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模糊的虫鸣,都诡异地被放大、扭曲。艾克的手在宽大的外套口袋里猛地攥紧,指关节捏得发白,指尖几乎要陷进掌心。口袋里那枚冰冷的、光滑的快乐星球制式微型能量调节器(伪装成一颗普通鹅卵石的样子)被他的汗瞬间浸湿。艾雪则屏住了呼吸,小巧的鼻翼紧张地翕动着,右手悄悄滑进自己的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个硬质的、带有隐蔽按钮的小方块——紧急情况下的短距空间震荡器(伪装成一块橡皮擦)。两人眼角的余光在黑暗中飞快地交错了一下,传递着无声的讯息:暴露?被发现?地球防卫机构?
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干燥的落叶上,发出细碎的、不紧不慢的“嚓嚓”声。一个身影率先从宿舍楼侧面小路的阴影里转了出来,被昏黄的路灯光线拉长了影子,投射在艾克和艾雪面前冰冷的水泥地上。紧接着,另一个稍矮些的身影也跟了出来。
艾克的心沉了下去。借着路灯和月光,他看清了来人的轮廓——正是他们白天刚刚认识的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欧阳老师,她没穿白天那件米色的风衣,只套了件宽松的深色毛衣,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发丝被夜风吹拂着贴在脸颊。她的脸上没有艾克预想中的严肃或责备,反而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温和,眉头微蹙,眼神里透着明显的关切。跟在她身后的,是杨阳。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睡衣,外面胡乱套了件运动外套,拉链都没拉好,蓬松的头发有些凌乱,一看就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他脸上也看不到丝毫被吵醒的不快,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在路灯下亮亮的,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里面是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点点的担忧?
预想中的质询、斥责、甚至更严厉的措施并没有降临。空气里紧绷的弦,因为眼前两人截然不同的神态而奇异地松弛了一瞬,但艾克和艾雪体内的警报并未解除,肌肉依旧僵硬,口袋里的“武器”握得更紧了。
欧阳老师在他们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目光在两个孩子明显紧张戒备的小脸上扫过,最终落在艾克身上,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像怕惊飞了林间的小鸟:“艾克?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她的视线随即转向艾雪,带着同样的温和,“还有艾雪同学?你们…都没事吧?”
杨阳没说话,只是往前凑近了一点,歪着头,目光在艾克和艾雪之间来回逡巡,像是在研究什么有趣的谜题。他的眼神干净得像被快乐星球净化过的山泉水,里面只有纯粹的探询,没有任何艾克想象中的审视或怀疑。
“我…”艾克喉咙发紧,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试图在快乐星球浩瀚的“地球行为模式数据库”里寻找一个合理的、不暴露身份的借口。借口…借口…为什么深夜离寝?数据库里关于“地球未成年人类夜间行为规范”的条目在意识流中高速翻页。“我…我…” 他卡住了,平日冷静清晰的思维此刻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
艾雪的反应更快一步。她飞快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中的警惕,只留下一个显得怯生生的侧影,声音细若蚊呐:“老师…我…我睡不着。宿舍里…太安静了,有点…有点害怕。”她巧妙地用了“害怕”这个词,这在地球未成年人类中属于常见且被理解的情绪范畴。同时,她放在口袋里的手指,悄悄松开了紧握的震荡器按钮。
艾克立刻捕捉到了艾雪传递的信号。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模仿着艾雪那种带着点不安的语气,声音干涩地补充:“我也是…睡不着。床…有点硬,外面…有点吵。”他含糊地指了指夜空,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杨阳,补充道,“杨阳睡得很安静…是我自己…不适应。”
欧阳老师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种温和的、包容的耐心。她微微俯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两个孩子尽量平齐,月光和路灯的光混合着,照亮了她眼中清晰可见的柔和与理解。
“这样啊…”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像羽毛一样拂过紧绷的空气,“第一次离开家,住到陌生的集体宿舍里,晚上睡不着,心里不踏实,都是很正常的反应。老师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第一次住校,晚上也偷偷躲在被子里哭鼻子呢。”她说着,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安抚人心的弧度。
这个“秘密”的分享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在艾克和艾雪心中激起了细微的涟漪。地球老师…也会害怕?也会哭鼻子?这和数据库里那些“威严”、“主导”、“知识传授者”的标签似乎对不上号。
杨阳这时才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一点沙哑,却依旧清亮:“艾克,我醒了一下,发现你床上没人,吓了一跳呢!”他抓了抓自己蓬乱的头发,语气里只有纯粹的关心,没有任何抱怨,“想着你可能出来透气了,就出来看看。正好碰到欧阳老师。”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毫无心机的、大大的笑容,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温暖,“没事就好!”
欧阳老师伸出手,动作自然得没有一丝刻意,先轻轻拍了拍艾克紧绷的肩膀,然后又抚了抚艾雪低垂的脑袋。那手掌落下的瞬间,艾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随即,一股熟悉的、带着生命力的暖意透过薄薄的外套传递过来——正是艾雪之前描述过的那种“活的暖”。这暖意奇异地没有触发艾克预设的“接触警报”,反而像一股温和的能量流,悄然瓦解着他身体里最后那点僵硬的戒备。
“看你们俩,”欧阳老师的目光在并肩而坐的两个孩子身上温和地流转着,声音带着一种洞察的了然,“小兄妹感情这么好,第一天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心里有不安,晚上睡不着,自然会想找自己最熟悉、最信任的人说说话,倾诉一下,这再正常不过了。”她的语气笃定而自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宇宙公理,“这不是什么错事,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也不用害怕。”
“兄妹…最熟悉…最信任的人…” 这几个词像小小的锤子,轻轻敲在艾克和艾雪的心上。他们不是亲兄妹,甚至不是同一个星球的人,但那份源自心灵感应的奇妙羁绊,那份共同面对未知的依赖,却被眼前的地球老师用一种如此简单、如此温暖的方式精准地解读了出来。没有质疑,没有探究,只有全然的接纳和理解。
艾克感觉到自己攥紧在口袋里的手,指关节一点点松开了。冰冷的“鹅卵石”沾满了汗湿的掌心,却不再散发出防御的寒光。他侧过头,看向艾雪。艾雪也正抬起眼看他,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里,之前的警惕和紧张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正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异、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的复杂光芒。
“好了,外面凉,别坐太久。”欧阳老师直起身,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杨阳,你陪艾克回3号楼,老师送艾雪回2号楼。都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太阳升起来,一切都会感觉好很多的。”她微笑着,那笑容像初春破开冰面的第一缕阳光,带着融化一切隔阂的力量。
杨阳响亮地应了一声:“好嘞!”他几步走到艾克身边,很自然地伸出手,似乎想拉艾克起来,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似乎意识到什么,只是用肩膀轻轻碰了碰艾克的胳膊,“走啦,艾克!回去我给你讲讲我们宿舍楼晚上的‘怪声音’是啥,其实一点不可怕,是楼顶水箱在‘喝水’!” 他语气轻松,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瞬间驱散了最后一点凝滞的空气。
艾克顺着杨阳那轻轻的触碰站起身,身体还有些微的不协调,但紧绷的线条已经彻底松弛下来。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艾雪。艾雪也在欧阳老师温柔的示意下站了起来,小手甚至无意识地、极其短暂地抓住了欧阳老师毛衣的下摆,仿佛寻求一点支撑,随即又飞快地松开。
“晚安,艾克同学。”欧阳老师对艾克点点头。
“晚安,艾雪同学。”她又对艾雪温柔地说。
“晚安,艾克!”杨阳的声音依旧充满活力。
艾克张了张嘴,喉咙里有些发干,最终只是有些笨拙地、小小声地回应:“…晚安,老师。晚安,杨阳。”
艾雪的声音更轻,像一片羽毛:“晚安,老师。”
两拨人分开,各自走向不同的宿舍楼方向。艾克跟在杨阳身后半步,踩着他被路灯拉长的影子。杨阳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楼顶水箱的工作原理,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艾克大部分都没听进去,他的感官被另一种更强烈的触觉占据——杨阳身上散发出来的、属于少年人的蓬勃体温,像一个小小的暖炉,随着夜风一阵阵地向他传递过来。这温度,不同于欧阳老师掌心那种细腻的暖,它更直接,更蓬勃,带着一种生命本身的、毫无保留的热力。艾克微微偏过头,看着杨阳在路灯下跳跃的发梢,心底第一次对这个陌生的星球、这个睡在他上铺的地球男孩,升起一丝模糊的、难以定义的…好奇?甚至…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亲近感?
另一边,艾雪安静地走在欧阳老师身边。夜风吹拂,撩起她耳畔的碎发。她忍不住抬起手,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脑后那个被重新扎好的马尾辫。发圈依旧是那根淡蓝色的、来自快乐星球的聚合带,此刻却似乎带上了一点不同的余温。她悄悄地将发圈往下拉了一点点,指腹轻轻摩挲着橡皮筋的表面。光滑,微凉,却仿佛还残留着欧阳老师指尖那抹奇异的、带着生命律动的暖意。这暖意透过指尖,像微弱的电流,一路蔓延到心口,让她冰凉的掌心也跟着暖和起来。她偷偷抬眼,瞄了一眼身边欧阳老师沉静的侧脸。月光如水,勾勒出老师柔和的下颌线条。艾雪赶紧低下头,把那只摸过橡皮筋的小手悄悄缩进了外套口袋里,紧紧握住,仿佛要将那点残存的暖意牢牢留住。
回到207宿舍,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走廊的灯光和声响。宿舍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月光,勉强勾勒出两张双层铁架床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洗衣粉、少年汗味和某种类似木屑的、属于地球宿舍的独特气息。
艾克摸索着走到自己的下铺。上铺传来杨阳刻意压低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他躺下时床架发出的轻微吱呀。很快,那声音就平复了,取而代之的是杨阳逐渐变得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艾克没有立刻躺下。他站在床边,在黑暗中静静地站了几秒。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床板,落在上铺那个熟睡的身影上。杨阳的体温,那种年轻生命散发出的、毫无保留的暖意,仿佛隔着薄薄的床板,依旧有丝丝缕缕地渗透下来,萦绕在艾克周围。这暖意,和之前台阶上欧阳老师掌心的暖,还有艾雪描述的指尖的暖,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全新的、难以名状的“场”。艾克伸出手,指尖犹豫了一下,最终轻轻地、近乎触碰地悬停在冰凉的铁质床架边缘,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温度传递。
他缓缓躺下。身下的床板依旧坚硬硌人,被套上那股“阳光晒过尘土”的味道依旧浓烈。但很奇怪,之前那种让他辗转反侧、浑身不自在的尖锐感,似乎被某种东西柔化了,钝化了。他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再是冰冷的、飞速旋转的逻辑分析,也不是对未知环境的警惕扫描。
那些纷乱的思绪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平了。
意识沉入黑暗之前,最后一个清晰的画面,是艾雪紧紧攥在口袋里的那只小手,和她指尖触碰过的那根淡蓝色橡皮筋。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平静感,像温润的水流,悄然漫过心田。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意识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毫无抵抗地滑向宁静的深处。窗外,不知名的秋虫发出一两声短促的鸣叫,更衬得宿舍里一片安详。艾克翻了个身,脸朝向墙壁的方向,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均匀,与上铺杨阳的呼吸声在寂静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安稳的节奏。他睡着了。在这个陌生的星球,坚硬冰冷的床上,在另一个少年散发的温暖之下,沉入了无梦的、安稳的睡眠。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被恒定柔光笼罩的快乐星球深处,一间墙壁流淌着淡蓝色数据流的圆形监控室内,安静得只剩下设备运行时极其细微的嗡鸣。巨大的环形屏幕占据了大半个视野,此刻被分割成数十个大小不一的画面窗口。其中两个窗口被特意放大,占据了中心位置:一个是艾克在207宿舍下铺安稳沉睡的侧影,另一个则是艾雪在301宿舍床上同样恬静的睡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