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垫脚石(1 / 2)

明府的青石板路,早被鲜血浸成了深褐色。尸体横七竖八地摞着,有府里的老仆,有护院,甚至还有几个穿着绸缎的孩童——是明瑞的亲侄辈,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廊柱下,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点心。风卷着血腥味扑在脸上,呛得人嗓子发紧,活像闯进了一座刚被洗劫过的坟茔。

明瑞弯腰,指尖碰了碰地上那颗尚有余温的头颅——是纥骨元不孤的,白布被血浸透,边角耷拉着。他没看周围的尸体,只稳稳将头颅拎起来,塞进高延宗僵直的手里,指腹拍了拍他的手背,语气轻得像在劝慰,却没半分温度:“拿好了,别掉了。你今后的富贵荣华,全靠他撑着。”

高延宗的手控制不住地发颤,头颅的重量压得他手腕发酸,更压得他心口发慌。他看着明瑞染血的衣摆擦过一具老仆的尸体,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发哑:“大人,这……府里的人……您怎么能这么……”他想问“怎么能这么镇定”,又想问“是不是您早知道会这样”,话到嘴边,却堵得说不完整。

明瑞抬手,食指竖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他没解释,转身便朝着正堂走,玄色衣袍扫过地上的血渍,拖出一道暗红的痕迹。高延宗攥紧那颗头颅,咬咬牙,快步跟了上去——脚下好几次差点踩到尸体,每一次踉跄,都让他更慌一分。

刚跨进正堂门槛,一股酒肉香突然混着血腥味飘过来,刺得人鼻子发酸。桌上摆着一整桌菜,炖得软烂的肘子还冒着热气,清蒸鱼的眼窝泛着白,两盏青瓷酒杯并排放在案头,像是刚有人动过筷子。明瑞径直走到桌前,抬手解下官袍的玉带,“啪”地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素色的里衣——衣襟上也沾着血,却不知是府里人的,还是之前战场上的。

他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琥珀色的酒液晃了晃,溅出几滴在桌布上,洇开小小的湿痕。“坐。”他头也没抬,朝着对面的椅子抬了抬下巴,语气随意得像寻常家宴。

高延宗哪敢坐?他僵在原地,目光扫过正堂门口——那里竟然躺着明瑞的弟弟——明睿,胸口插着一把短刀,眼睛还睁着,望向桌案的方向。再看明瑞,他端着酒杯,指尖摩挲着杯沿,脸上竟没半分悲戚,连眼底的沉郁都淡了,只剩一片平静。这平静比方才的冷厉更吓人,高延宗攥着头颅的手,指节都泛了白。

“心里疑惑,是吧?”明瑞终于抬眼看他,嘴角勾了勾,却没笑意,“疑惑我见了家人的尸体,怎么不疼,怎么不慌?别急,我慢慢告诉你。”说罢,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放下酒杯时,杯底磕在桌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这次却没喝,只端着杯子,目光望向窗外——窗外是后院的老槐树,此刻树底下也躺着两具尸体,枝叶上挂着血珠,风一吹,便滴落在泥土里。“我刚到岱岚州那年,也是这样的冬天。”他开口,声音低了些,带着点回忆的涩味,“岱岚州你也知道,一州一府,一马平川,无山无河,连道像样的关隘都没有,却偏偏贴着北庭的地界,外族骑兵三天两头来绕一圈,抢了粮就跑。”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杯壁,“那会儿我刚接了知州的印,第一晚就去查粮仓——打开门一看,仓里只剩半仓陈米,霉味重得呛人。老吏跟我说,去年冬天雪大,粮运不进来,城郊饿死了十几户人。我才明白,岱岚州这地方,无险可守倒在其次,要是没了粮食,不用外族打,自己就得先乱,就是神仙来了,也得摇头叹气。”

说到这,他自嘲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裹着苦:“我原以为,有卫所的兵在,总能护着百姓。可没几天就看清了——卫所的将官吃空饷吃成了习惯,账上记着三千人,实际上能拉出来的,不足一千,还全是些老弱病残,连刀都提不动。有次外族骑兵来抢村口的粮囤,卫所的人跑得比百姓还快,等骑兵走了,才敢出来捡些人家剩下的粮袋子,装模作样地追两里地。”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眼神沉了下去:“我气不过,连夜写了折子,八百里加急送进京,求朝廷拨粮、补兵。折子送出去三个月,等来的不是粮草,是户部的回文——说国库空虚,粮饷得先紧着京畿周边,岱岚州‘暂可自寻出路’。”

明瑞笑了笑,这次的笑里带了点冷:“自寻出路?我那会儿天天跑乡野,看百姓把树皮磨成粉掺在米里吃,看卫所的士兵饿得当街抢馒头,夜里躺在官署里,听着城外的马蹄声,总觉得下一秒,城就破了。”他放下酒杯,抬手抹了把脸,再抬眼时,眼底的平静碎了,露出点藏得极深的痛,“后来我才想明白,朝廷靠不住,卫所靠不住,要守岱岚州,要让百姓活,只能靠自己——靠那些‘不能见光’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