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言毕,重重跌坐回龙椅之中,胸膛仍在剧烈起伏。殿内一片死寂,司礼监与内阁众人面面相觑,皆是头一回见年轻的天子发如此大的火。
张恂悄步上前,轻抚李华后背为其顺气,动作却蓦地僵在半空。李华察觉有异,蹙眉抬头,目光穿过殿门——
只见元阿宝一身素缟,白绢褙子下碧纱裙裾如凝寒烟,所有簪环尽去,墨黑的长发披散而下,腰间竟系着一根粗糙的草绳。她止步于文华殿门槛外第三块金砖,这个距离,进不足以冒犯天颜,退不足以表明心迹。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她缓缓伏身,以额触地,郑重地三叩首。每一次叩拜,那未绾的青丝便如瀑般泻落在金砖之上。礼毕,她依旧跪伏于地,声音清晰却破碎,如同玉璧坠地:
“罪妾元氏,父背国恩,女不敢私。愿请先废婚牒,再就廷尉待诛。”
字字泣血,句句含悲。她以罪人之女的身份,请求皇帝废黜他们的夫妻名分,将自己交由法司论处。此刻,她不是即将母仪天下的准皇后,只是一个代父请罪的臣女。
然而,当她深深叩首时,那显怀的小腹与地面之间,被迫留下了一丝勉强的空隙。这个无意识的细节,未能逃过李华的眼睛。
李华心头像被什么猛地攥住,方才的怒火瞬间被惊惶取代。他几步跨出文华殿门槛,一把将跪在金砖上的元阿宝搂进怀里。她身上的素衣沾着寒气,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膝盖下的青砖冰冷刺骨,显然已跪了许久。
“阿宝!”李华的声音发颤,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更是急得心口发紧。
可元阿宝却执拗地从他怀里挣脱,再次伏跪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字字清晰:“罪妾元氏,父族叛乱,罪连于身,向圣上请罪!”
“不许胡说!”李华再也顾不上君臣礼节,也顾不上她的挣扎,俯身将她打横抱起。她身子轻得惊人,像一片羽毛,李华急得大步往内殿走,袍角扫过门槛时险些绊倒,“你是朕的人,与他们何干!”
元阿宝在他怀里还想挣扎,却被他抱得更紧,只能听见他急促的心跳,和那句带着后怕的低斥:“再闹,朕就真的生气了。”
内殿温暖如春,李华将她轻轻放在铺着软垫的长椅上,立刻吩咐张恂:“快传太医!让最好的太医来!”
张恂从未见圣上如此失态,连滚带爬地领命而去。
李华守在床边旁,小心翼翼地握住元阿宝冰凉的手,用自己的掌心焐着。她的指尖冻得泛青,膝盖上甚至能看到淡淡的红痕,显然在外面跪了不短的时间。
“为什么这么傻?”李华的声音低哑,带着心疼,“元穆他们犯的错,与你何干?”
元阿宝垂着眼,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碎的水汽,不知是泪还是寒气:“可他们是元氏族人……臣女既已嫁入皇家,便不能让皇家因臣女蒙羞。”
“胡说。”李华打断她,指腹轻轻擦过她冻得发红的脸颊,“你干干净净,从未参与过那些龌龊事,朕信你。”
说话间,太医已匆匆赶来,诊脉、看舌苔,又仔细检查了她的膝盖,最后躬身回禀:“圣上放心,世子妃只是受了些风寒,膝盖磕得有些淤伤,并无大碍,开两副驱寒活血的方子,静养几日便好。”
李华这才松了口气,挥挥手让太医下去煎药,又让人取来厚实的被褥,裹在元阿宝身上。
他坐在她身边,一直握着她的手,直到她的指尖渐渐回暖。殿内静悄悄的,只有铜漏滴答作响,映着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
元阿宝靠在椅背上,看着李华紧绷的侧脸,忽然轻声道:“圣上……如若您不处罚臣妾,您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李华转头,目光温柔得能化开冰雪:“朕自会想办法!”他顿了顿,语气无比郑重,“元穆他们的罪,自有国法处置,轮不到你来担。”
他拿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呵着气:“等过了这几日,朕就下旨,册封你为后。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朕唯一的皇后,谁也动不得。”
元阿宝的眼眶终于红了,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这一次,她没有再忍。李华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殿外的风雪还在继续,可内殿里,却因这份无需言说的信任与心疼,渐渐漾起了暖意。李华知道,这场风波尚未平息,但只要他握着她的手,便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所有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