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天真地以为,恐惧这座庞大的宫殿,存在一个总控制闸门。一旦我勘破了生与死的终极奥秘,悟得了“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的宇宙循环真谛,便能一举拉下那个总闸,让世间所有的惊惧与不安就此断电,心湖重归永恒的、不起微澜的寂静。
在思想的层面,我似乎确实做到了。我确信,在这个能量守恒的宇宙里,没有东西会真正消失,一切存在都只是在形态、结构与振动频率之间永恒转化与回归。死亡,不过是脱下旧裳,换上新袍;不过是此段旅程的结束,与下一段旅程的开始。我凝视这个认知,内心确然平静,不再畏惧那个被称之为“死亡”的必然终局。
可就在那个春日,当我随意站在一方池塘边,目光触及水草间那团蛙卵的、微微颤动的白色泡沫时——那种独特的、不规则的绵密质感,那种内部仿佛有无数微小生命在蠕动的粘稠体态——一股原始、剧烈且完全不由分说的恶心感,依旧像一条冰冷的电鳗,从我脊椎的底部猛地窜起,瞬间攫住了我的全部感官。我僵住了,内心充满了荒谬的困惑:为何一个在理论上不再畏惧生死的人,会在现实中,如此本能地、狼狈地“败”给一团微不足道的泡沫、一只蜘蛛背部的细密绒毛、或是一块潮湿墙面上悄然滋生的腐败霉斑?
这并非逻辑的矛盾,而是我长久以来,混淆了恐惧存在的不同维度。
一、恐惧的双重维度:哲人与卫兵
对生死的无畏,是哲学层面的通达与了悟。它属于那位从太空回望地球的宇航员,他洞悉了星球的宏大、生命的渺小与物质不灭的循环。这是一种自上而下的、理性的认知胜利。
而对那些“恶心之物”的生理性抗拒,则是生物层面的、刻写在基因里的古老警报。它来自一位驻守在我潜意识最深处、忠于职守的 “原始人卫兵” 。他的职责无关思想的美感与深度,只关乎最朴素的生存——用最迅速、最激烈的生理与情绪反应(恶心、汗毛倒竖、迅速逃离),命令我立刻远离一切看起来、闻起来、感觉起来像病菌、寄生虫、有毒物质与腐败的源头。这是数百万年进化赋予我们的保命机制。
智慧能理解宇宙的浩瀚,却无法轻易删除进化用漫长岁月刻写下的、关乎存亡的底层生物代码。
二、与“卫兵”共处:从对抗到合作的实验
那么,该如何与这位过于敬业、有时甚至反应过激的“卫兵”共处?我找到了钥匙:不再对抗,而是正视与沟通。
我为自己设计了一场场名为 “恐惧拆解” 的内在实验。
当那团泡沫再次引发强烈的生理不适时,我不再立刻、本能地别过头去,试图压抑或逃离这种感觉。我强迫自己停下来,像一个冷静的田野科学家般,仔细观察它:
· “它的白色,是哪种白?是乳白,还是灰白?”
· “泡沫的结构是怎样的?是大泡泡套着小泡泡吗?”
· “它具体让我联想到了什么?是口水,是脓液,还是别的什么?”
· “我究竟在怕它的什么——是它不确定的形态,是它所代表的未知,还是潜意识里害怕被它‘污染’或‘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