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忠臣谏诤(2 / 2)

他一边急急忙忙地扶正头顶的皇冠,一边快步往外走,怒气冲冲地吩咐道:“快!让他在殿外候着!没有朕的旨意,不准他踏入殿内半步!”说罢,又瞪了一眼惊魂未定的秃鲁帖木儿,咬牙补充道:“若他再敢放肆,就给朕拦着!出了差错,唯你是问!”

脱脱一身朝服肃立大殿中央,腰间玉带紧扣,衣袂无风自动,与这宫闱的靡乱格格不入。他目光灼灼,望着匆匆赶来的顺帝,心头骤然一沉。

只见顺帝龙袍歪斜,前襟纽扣错扣了两颗,腰间玉带松松垮垮垂在一侧,乌黑的发髻散乱不堪,几缕发丝垂落在额前,眼角眉梢还带着未褪的潮红,眉宇间残留着方才纵欲后的倦怠与迷醉。

眼前这副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帝王应有的威仪?脱脱只觉一股彻骨的悲凉从脚底涌上心头,直冲眼眶。他想起太祖忽必烈开疆拓土的雄姿,想起列祖列宗创下的赫赫基业,再看看如今这荒淫昏聩的君主,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喉头一阵哽咽,“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金砖地面:“陛下!臣死罪!”

顺帝因为好事被打断而满心怒火,正欲发作斥责脱脱擅闯之罪,见他这般二话不说便跪地请罪的模样,反倒愣了一下,满腔火气竟被噎了回去。他拢了拢歪斜的龙袍,语气带着几分不耐与疑惑:“丞相何出此言?你擅自闯入内廷,未曾请旨便惊扰圣驾,不请罪自身,反倒说什么死罪?”

“臣之罪,非在擅闯,而在举荐非人,罪该万死!”脱脱重重叩首,额角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沉痛得几乎碎裂:“臣当初一时糊涂,未能识破哈麻的奸佞面目,竟在陛今,他不思感恩图报,反倒勾结西域妖僧,以虚妄邪术蛊惑陛下,导君为非作歹,将宫闱搅得乌烟瘴气,让陛下荒废朝政、沉溺淫乐!此等祸国殃民之举,皆因臣的识人不明而起,臣难辞其咎!恳请陛下将臣罢官问罪,下狱治刑,另选贤能之臣主持朝政,以挽社稷于将倾!”

顺帝闻言,眉头顿时紧紧皱起,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几分敷衍:“丞相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了。哈麻侍奉朕多年,素来忠心耿耿,办事勤勉,不过是见朕连日操劳,偶尔陪朕解闷散心罢了,何至于说他导君为非?宫闱之事,朕自有分寸,丞相还是莫要过多干涉为好。”

“小题大做?”脱脱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陛下可知,如今刘福通的红巾军已破颍州、亳州,号称百万之众;张士诚据高邮、攻扬州,官军屡战屡败;徐寿辉在江南称帝,江西诸郡大半沦陷!百姓流离失所,尸横遍野,而陛下却在宫中与妖僧厮混,哈麻之流还在一旁歌功颂德,这难道是小题大做?”

“臣这数月在保定治水,见百姓吃草根、啃树皮,饿殍满路,孩子们哭着要爹娘,他们都说‘皇上忘了我们’!陛下,您听听,这是您的子民在哭啊!”

顺帝被他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依旧嘴硬:“丞相不必危言耸听,些许乱贼,迟早会被平定。”

“平定?”脱脱惨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叠文书,举着说道:“陛下看看这些吧!这是扬州守将的绝笔血书,说城中已开始人吃人;这是江西行省的奏报,说徐寿辉部将赵普胜已攻陷安庆,正向江州进军;这是河南廉访使的密报,说刘福通已立韩林儿为帝,国号‘大宋’,正挥师北上,他们离大都,只有七百里了!”

他将文书狠狠摔在地上,纸张散落一地,如同飘飞的纸钱:“哈麻说‘双修可成仙’,可成仙能挡得住红巾军的刀吗?他说‘及时行乐’,可这乐子,是用百姓的白骨堆起来的!陛下若再不觉醒,不出半年,这皇宫就要换主人了!”

顺帝看着散落的文书,又看看脱脱布满血丝的眼睛,终于有些慌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匆匆赶来的哈麻打断:“陛下,脱脱以下犯上,竟敢辱骂皇上,罪该万死!”

哈麻身后跟着几名妖僧,个个身披璎珞,面带倨傲。脱脱见了他们,怒火更盛:“哈麻!你这奸贼,还有脸出来!”

“我怎么没脸?”哈麻冷笑,“我侍奉皇上,陪皇上修习仙法,有何不妥?倒是你,在外督工不力,致使民乱四起,如今还想闯宫逼宫,难道想谋反不成?”

“你!”脱脱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伽璘真:“这妖僧在宫中宣淫,秽乱宫闱,陛下若不严惩,何以面对列祖列宗?”

伽璘真却故作高深地合掌:“阿弥陀佛,贫僧是在助皇上修成正果,脱胎换骨,丞相何必执念于凡尘俗事?”

“放屁!”脱脱怒喝一声,竟上前一步要打伽璘真,却被侍卫拦住。

顺帝见场面混乱,心烦意乱地摆手:“够了!都给朕住口!脱脱,你先回去,此事容朕再议。哈麻,你们也退下!”

脱脱知道多说无益,他望着顺帝躲闪的眼神,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他缓缓起身,整理好凌乱的朝服,深深一揖:“陛下好自为之。臣……告退。”

走出皇宫时,阳光刺眼,脱脱却觉得浑身冰冷。马车行至半途,忽闻报“太子殿下在相府等候”,他苦笑一声,知道自己终究是让太子失望了。

回到府中,爱猷识理达腊见他神色灰败,便知事情不成。“太师……”

“殿下。”脱脱打断他,声音疲惫却带着一丝决绝:“皇上不醒,臣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保这江山了。”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狠厉:“明日起,我自请南征,亲率大军讨伐张士诚。朝中之事,还望殿下多费心,务必盯紧哈麻,莫让他再进谗言。”

爱猷识理达腊眼眶一红:“太师年纪已高,何必亲征?”

“我不去,谁去?”脱脱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神情黯然:“朝中诸将,或被哈麻排挤,或畏缩不前。我身为宰相,唯有亲自出征,才能凝聚军心。只要能平定南方,或许……或许还能为皇上争取一点醒悟的时间。”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哈麻,正在顺帝面前哭诉脱脱“逼宫谋反”;他更不知道,这场南征,将会是他人生最后的战场。

临行前夜,脱脱独自一人在书房整理奏章。案头放着他刚写好的《出师檄文》,字字句句都在诉说“还百姓太平”的心愿。窗外月色如水,映照着他斑白的鬓发,也映照着那盏燃了一夜的孤灯,这盏灯,仿佛是大元王朝最后的微光,在无边的黑暗中,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