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花石祸国(2 / 2)

可绝望的不止他一个。随着应奉局的“寻宝”越来越疯,苏杭一带的百姓,开始陷入无边的恐惧之中。

采办的荒唐,远不止强取豪夺,更在运石之时登峰造极。但凡被朱勔看上的贡品个头稍大,门户容不下、街巷通不过,他便一句话:“拆!”管你是百姓住了几代的祖屋,还是街坊共用的院墙,只要碍了“圣物”的路,就得为这石头腾地方,美其名曰“辟大道,迎贡品”。

平江府有户姓张的铁匠,家里藏了块形似卧狮的太湖石,高约两丈,是他父亲年轻时在太湖边救了个船工,人家为表达救命之恩送的。这石头摆在院里二十多年,成了张家的念想。可朱勔的人一来,二话不说便定了“贡品”名分。运石那天,十几个健卒扛着大锤、拿着撬棍,直接把张家的院墙砸了个稀烂。石头要往街上运时,嫌邻居家的柴房挡路,朱勔的爪牙竟直接挥锤砸了柴房的梁,屋顶瞬间塌了半边,里面的柴火、农具全被压碎。邻居老汉气得浑身发抖,却只能攥紧拳头躲在门后,“奉旨行事”四个字像座大山,压得谁都不敢喘口大气,稍有反抗,便是“对抗朝廷”的罪名,谁也担不起。

日子久了,苏杭百姓竟得了个“怪病”:见了像样的花木石头,先想到的不是喜爱,而是恐惧。但凡家里有稍显奇特的东西,都要偷偷毁掉,生怕被应奉局的人盯上。吴县西头的陈老汉,院里种了棵老梅树,树龄比他还大,每到冬天,满树繁花,香飘半条街。可自从听说王秀才的文竹被抢、张家的院墙被拆,他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咬咬牙,叫上儿子,拿着斧头把树砍了。斧头落下时,老梅树的枝干“咔嚓”作响,像是在哭,陈老汉的眼泪也跟着掉,这树陪了他一辈子,春天能遮阴,冬天能赏梅,如今却成了招灾的“祸根”,只能留下个光秃秃的树桩,孤零零立在院里。

还有个叫周石匠的,手艺极好,前些日子雕了尊玉兰花形的石摆件,花瓣层层叠叠,连花蕊都清晰可见,本想送给要出嫁的女儿当嫁妆。可听说朱勔的人连百姓家的鹅卵石都要搜,他连夜揣着石摆件,跑到河边,趁着月色,狠狠把摆件扔进了河里。水花溅起时,他蹲在岸边,望着漆黑的水面,心里又疼又怕:“女儿,对不住了,爹实在不敢留啊,留着这东西,咱们家都要完!”在苏杭百姓眼里,这些曾被视若珍宝的物件,如今全成了引火烧身的“不祥之物”,毁了,反而能求个安稳。

可即便如此,也躲不过朱勔的搜刮。他的爪牙像饿狼一样,四处打探消息,只要听说谁家曾有过奇物,不管东西还在不在,都要上门逼要。昆山有个叫刘老栓的贫民,早年在河边捡过一块带花纹的鹅卵石,石上的花纹像只小鸟,他觉得好看,就给儿子当玩意儿,后来儿子玩丢了,他也没在意。可不知怎么被应奉局的人听说了,当天就把刘老栓绑到了应奉局。

“把贡品交出来!”李三拍着桌子,瞪着刘老栓。

刘老栓吓得直哆嗦:“官爷,那石头早丢了,真没有啊!”

“丢了?”李三冷笑一声,“你敢骗朝廷?给我打!”

几个健卒立刻上前,对着刘老栓拳打脚踢,打得他遍体鳞伤,连站都站不起来。李三还放话:“三日内交不出石头,就把你儿子卖去当苦役!”刘老栓躺在地上,想着年仅五岁的儿子,心都碎了。他没办法,只能拖着伤腿,挨家挨户借钱,最后实在借不到,咬牙把女儿卖给了城里的大户人家,换了五十两银子,送给朱勔,才保住了儿子,可女儿却从此没了音讯。每次想起女儿,刘老栓都坐在河边哭,哭自己没用,哭这世道吃人。

为了寻得更罕见的奇石,朱勔更是把主意打到了深山险谷里。他向地方官施压,征调了数千工役,逼着他们攀悬崖、下深壑,只要听说哪里有奇石,哪怕在万丈峭壁之上,也得舍命去采。工役们每天天不亮就被催着上山,饿着肚子干活,稍有怠慢,就是鞭子抽打。有一次,工役们在天目山深处发现了一块高约三丈的太湖石,石上孔洞相连,月光能从这头透到那头,堪称奇绝。为了把这块石头运出来,朱勔让人在悬崖上凿栈道,每凿一步,都得系着绳索,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深渊。二十多个工役用粗绳绑着石头,一点点往下挪,栈道窄得只能容下一只脚,

突然,“咔嚓”一声,绑着石头的绳索断了!巨石瞬间坠入深谷,发出沉闷的响声,三个拉着绳索的工役也跟着被带了下去,连一声呼救都没来得及喊。其他工役吓得脸色惨白,腿都软了。消息传到朱勔耳朵里,他正在府里赏玩新得的字画,听了之后,只是漫不经心地放下茶杯,淡淡说了句:“没了就没了,再找块更好的便是,多大点事。”仿佛那三个死去的工役,不是人,只是可有可无的蝼蚁。

在朱勔眼里,百姓的性命、家产,都比不上一块奇石,比不上能让他讨好徽宗的“功绩”。而远在汴京的徽宗,还在等着江南的奇珍异宝,等着把他的宫苑装点得更华丽,却不知他的“雅趣”,早已把东南百姓逼到了绝境,也把大宋的江山,一步步推向了毁灭的边缘。

采来的花石,要通过水陆运往汴京,这便是“花石纲”。寻常的奇石用船运,若是遇上特别大的,便要造特制的巨舟。有一次,朱勔在太湖里采得一块巨石,高广约四五丈,重达数万斤。他让人造了一艘能载万斤的大船,动用了上千名纤夫,才把石头装上船。船行至运河时,遇上一座石桥,桥洞太矮,船过不去。朱勔二话不说,下令拆桥,那座桥是当地百姓走了几百年的便民桥,就因为一块石头,转眼便成了废墟。

自打朱勔在苏杭大肆采办,载着花石的船只便成了淮水、汴河上的“常客”。这些船大多是特制的巨舟,船身宽大,吃水深,每艘都载着数块奇石或是满船异草,一艘接着一艘,舢舨相连,从江南到汴京,绵延数十里,远远望去,像是一条沉重的“石链”,压得河道喘不过气。

可这“石链”碾过的,是无数百姓的生计。船只行至浅滩,便要征调沿岸百姓拉纤,壮丁不够,连老人、少年都被强拉过来,粗麻绳勒进肉里,磨出血泡也不敢停下,稍有迟缓,便是监工的鞭子抽打。有的田地紧挨着河岸,船只经过时,船身溅起的水花或是不慎搁浅的船底,都会把庄稼压烂、淹坏。泗州有个姓赵的农户,家里三亩水田正好在河道边,一场暴雨后,载着奇石的船在他家田边搁浅,十几个健卒为了推船,直接把田埂挖开,水灌进田里,刚抽穗的稻子全被淹了。赵农户跪在田边哭着哀求,却被健卒一脚踹开:“耽误了贡品运输,你赔得起吗?”

更惨的是那些役夫。他们被强征来搬运花石,白天扛着百斤重的石块赶路,夜里只能睡在露天的草棚里,吃的是掺着沙子的杂粮。不少人本就体弱,再加上劳累、饥饿,或是染上风寒,走着走着就倒在路边,再也起不来。运河边的乱葬岗上,新坟一座接着一座,有的连块木牌都没有,只用土堆个小丘,风吹过,能听见野草“沙沙”作响,像是在替这些无名死者哀嚎。

可这些苦难,到了朱勔的奏报里,全变成了“祥瑞”。他在给徽宗的折子上写道:“臣幸得陛下洪福,采得神石数枚。途经州县时,百姓皆夹道焚香,欢呼雀跃,愿为陛下效力;行船之时,风平浪静,神灵护佑,一路畅通无阻。此皆陛下圣德昭彰,方得天地眷顾!”

徽宗看了奏报,龙心大悦,当即下旨,给朱勔采来的那块三丈高的太湖石赐名“神运石”,还特意嘱咐,等修建万岁山时,要把这块石头立在山顶,当作“镇山之宝”。后来景灵西宫修成,宫里光是太湖石就摆了四千六百枚,有的叠成假山,有的立在亭边,再配上从江南运来的牡丹、山茶、杜鹃,红的似火,粉的似霞,竟在北方的宫苑里,硬生生造出了江南的秀美风光。

徽宗每次游苑,都要带着妃嫔、大臣,在这“江南景致”里饮酒作诗。他站在“神运石”下,看着石上孔洞映出的云影,笑着对身边人说:“朱勔果然懂朕,有此奇景,朕如临江南,此生无憾了!”说着,便下旨给朱勔加官进爵,不仅升了他的节度使,还赏了一座位于汴京金水河畔的豪宅,连他的儿子、侄子,也都得了官职,有的在应奉局任职,有的直接进了京城的衙门。

朱勔的权势越来越大,东南一带的郡守、县令,都知道要想升迁,就得巴结他。有人送金银珠宝,有人送珍稀字画,还有人直接把辖区里最好的奇石异草先送给朱勔,再由他转献徽宗。只要朱勔在徽宗面前说一句好话,哪怕是个芝麻小官,也能立刻升为知州;若是得罪了朱勔,哪怕是正四品的知府,也会被随便安个罪名,贬到偏远之地。当时人私下里都说,朱勔在苏州的应奉局,比朝廷的六部还管用,人称“东南小朝廷”。

可没人敢当着朱勔的面说这些,更没人敢告诉徽宗,这“繁华”背后藏着多少血泪。那些被运往汴京的奇花异石,每一块石头的纹路里,都浸着百姓的汗水;每一片花瓣的露珠里,都映着百姓的眼泪。

而沉迷在美景中的徽宗,对此一无所知。他依旧每日在宫苑里赏石、作画、写字,觉得自己是个“懂风雅、爱百姓”的好皇帝。他不知道,他眼中的“江南奇景”,是用东南百姓的苦难堆起来的;他手中的“盛世画卷”,早已被百姓的血泪染成了红色。大宋的江山,就在这虚假的繁华里,一点点蛀空,只等着一场风暴来临,便会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