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柱石倾颓(2 / 2)

这话没几日便传到了祖珽耳中。他早就因斛律光平日对自己“不礼”而心怀不满,如今听闻这般斥责,更是恨得咬牙切齿,暗中盘算着如何除掉这颗最大的“眼中钉”。恰在此时,陆令萱之子穆提婆找上门来,他久慕斛律家声望,又想借联姻巩固权势,便托人向斛律光求娶其侄女,却被斛律光当面怒斥:“你靠着母亲谄媚上位,品行卑劣,也配与我斛律氏联姻?简直是辱没门楣!”

穆提婆遭此羞辱,心中积怨难平。祖珽得知后,当即备下薄酒登门拜访,两人一见面,未等多言便已心照不宣。“穆将军,斛律光自恃功高,目中无人,不仅羞辱于你,更屡次诋毁老夫,若不除他,你我终难安枕。”祖珽呷了口酒,阴恻恻地说道。穆提婆正愁无处泄愤,当即拍案应道:“左仆射若有良策,我愿全力相助!定要让这老匹夫付出代价!”一场针对斛律光的构陷阴谋,就此敲定。

没过多久,高纬欲将晋阳城外万亩官田赏赐给穆提婆,以酬谢其“揭发高俨之功”。斛律光得知后,当即入宫直言反对:“晋阳乃北疆军事重镇,戍边将士多赖周边田地耕种自给,以补军粮之缺。若将良田赐给宠臣,将士们衣食无着,军心必乱,他日北周来犯,如何御敌?”高纬虽满心不悦,却深知斛律光所言关乎边防安危,更忌惮其军中威望,最终只得收回成命。穆提婆的良田美梦彻底泡汤,对斛律光的怨恨又添了几分,更坚定了与祖珽联手的决心。

祖珽见时机成熟,开始在高纬身边暗中散布流言,称“斛律丞相手握内外兵权,门生故吏遍布军中,近来常与边将密会,恐有不臣之心”。为坐实谣言,他又暗中买通宫中宦官,让其在宫闱内外传播一首童谣:“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百升”合为一“斛”,“明月”正是斛律光的字,明为孩童传唱,实则直指斛律光意图称帝,“长安”更是暗喻其欲取代北齐,效仿北周定都长安。

已经就对斛律光兵权心存忌惮的高纬,听闻童谣后疑心更重。祖珽趁热打铁,又伪造了一份“证据”:谎称斛律光曾派人暗中联络自己的亲信,许以高官厚禄,邀其作为内应,里应外合发动兵变。穆提婆也在一旁敲边鼓,声泪俱下地劝道:“陛下,斛律光父子手握重兵,若真要谋反,朝中无人能挡!如今流言四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如先下手为强,以免重蹈琅琊王兵变之祸啊!”

高纬被祖珽、穆提婆轮番蛊惑,早已没了分辨是非的能力,只觉得不除斛律光便寝食难安。他咬了咬牙,终于对这位为北齐征战一生的老将,下了诛杀的决心。

武平三年八月庚午,高纬遣内侍前往右丞相府,以“北周蠢蠢欲动,急召丞相入宫商议御敌之策”为名,传斛律光入朝。这位年过五旬的老将对皇权毫无猜忌,只身着常服,不带一兵一卒,独自随内侍前往太极殿。

行至殿门,斛律光刚抬脚迈入,两侧帷帐后突然冲出十余名埋伏好的武士,手持绳索兵刃一拥而上。他虽久经沙场、身手矫健,却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且猝不及防,转瞬便被按倒在地。斛律光奋力挣扎,须发皆张,怒声嘶吼:“我斛律家三代忠良,为大齐戍边破敌,鞠躬尽瘁,今日何罪之有,竟遭此毒手!”可武士们奉有死令,哪里肯听,当即用弓弦紧紧勒住他的脖颈。一代名将,最终在太极殿外含冤殒命,时年五十八岁。

高纬听闻斛律光已死,既惧且喜,当即下旨罗织“谋反”罪名,命人抄没斛律光家产。其子骠骑大将军斛律武都、仪同三司斛律须达、中护军斛律世雄、开府仪同三司斛律恒伽、假仪同三司斛律钟都,尽被押赴刑场斩首;唯有年仅数岁的幼子斛律钟,因高纬念及“稚子无辜”,被免死流放西域,侥幸留存一脉。远在幽州镇守的斛律光弟、幽州刺史斛律羡,同样以“通谋反叛”罪被召回邺都处死,其五子亦难逃株连,斛律氏一门几乎被满门抄斩。

斛律光蒙冤而死的消息传开,邺都百姓无不扼腕痛惜,自发聚在街头为其焚香哀悼,民间甚至流传起“将军死,齐亡近”的歌谣。朝中大臣虽明知斛律光清白,却慑于陆令萱、祖珽的权势,皆敢怒而不敢言。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北周武帝宇文邕得知消息后,竟喜不自胜,当即下诏大赦天下,召集群臣入宫庆贺。他抚掌叹道:“斛律光乃齐之柱石,今日自毁长城,朕灭齐之日,指日可待矣!”

随着这位“北齐最后的名将”倒下,北齐的军事防线彻底崩塌,亡国的阴影如乌云般笼罩在这片土地之上,再难驱散。

斛律光的悲剧,很快便牵连到了他的女儿——皇后斛律氏。

斛律皇后,身为斛律光之女,虽凭将门贵女身份入主中宫,却因姿色平平、性情端方寡言,始终未能赢得高纬的宠爱。自穆黄花以柔媚善妒得宠后,她更是被彻底冷落在昭阳殿,日日夜夜独对孤灯冷壁。即便如此,她从未有过半句怨怼,始终恪守皇后仪轨,悉心打理后宫诸事,将六宫治理得井井有条。她心中清楚,自己的后位稳固,全靠父亲斛律光的赫赫战功与军中威望,如今斛律光以“谋反”罪名蒙冤被杀,斛律氏的靠山彻底崩塌,瞬间沦为朝堂与后宫的众矢之的。

祖珽与陆令萱早已觊觎后位空置带来的权力真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陆令萱率先在高纬面前抹着眼泪进谗:“陛下,斛律光乃是谋反的逆臣,其女身为皇后,留在宫中必是养虎为患,他日若勾结旧部报复,岂不是心腹大患!”祖珽亦在一旁附和,语气恳切:“皇后身为反臣之女,若仍居后位,不仅于礼法不合,更恐天下臣民非议,难以服众啊。”

高纬被陆令萱与祖珽轮番蛊惑,片刻也未迟疑,当即命人拟写诏书,废黜斛律氏的皇后之位,将其贬往别宫安置。

传旨宦官抵达昭阳殿时,斛律氏正在翻阅后宫典籍,听闻旨意,她脸上没有半分惊惶,甚至未曾抬眼多看宦官一眼。待宦官宣旨完毕,她才缓缓起身,亲手摘下金冠、卸下锦帔,动作从容得仿佛只是卸下一件寻常衣物。随后,她转过身,对着中宫匾额深深躬身一拜,那方匾额之下,是她数年来恪守本分、悉心打理的宫闱,是她作为斛律家女、北齐皇后,曾倾力守护的方寸之地。

没有哭闹,没有质问,更没有哀求。斛律氏比谁都清楚,自父亲斛律光蒙冤的那一刻起,自己的命运便早已注定。她的后位、她的尊荣,皆系于斛律家族的兴衰;如今家族倾覆,她的一切自然也随之崩塌,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刻终于成了冰冷的现实。

别宫的日子清苦孤寂,没有了宫女的前呼后拥,也没了皇后的尊荣体面。斛律氏每日只以诵经礼佛为伴,打发漫长时光。她常常独自伫立窗前,望着邺都宫城的方向,父亲征战归来的英武模样、自己初入宫时的忐忑与期许,一幕幕在眼前浮现,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衣袖。她始终想不明白:父亲一生忠勇报国,为何落得满门抄斩的结局?自己谨守妇道、安分守己,为何要承受这无妄之灾?

而此刻的邺都宫中,随着斛律皇后被废,后位空悬,一场新的争夺已暗流涌动。而这座风雨飘摇的王朝,也在朝堂与后宫的接连内耗中,一步步加速走向覆灭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