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时,苻黄眉、苻坚跪拜辞行。苻生忽然伸手扶起苻坚,独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六弟聪明,要记得,关隘守得住,咱家的龙椅才坐得稳。”苻坚叩首:“臣弟谨记陛下教诲。”
送别的队伍出了安远门,苻生站在城楼上,手里把玩着那把陨铁如意。赵韶在身后低声道:“陛下,二王已过渭水了。”他忽然转身,如意狠狠砸在城砖上:“派人盯着,看他们有没有和晋军私通。”赵韶忙应着,心里却打鼓,谁都知道,苻黄眉在枋头之战中立过大功,怎么会通敌?
从安远门回宫的路,要经过西市。苻生的马队踏过青石板路,惊得商贩们慌忙收摊。他骑的“踏雪”是匹西域良马,额头上有块月牙形的白毛,像极了他眼上的疤——这是他特意选的,觉得只有这样的烈马才配得上自己。
刚过十字街,马队忽然停了下来。苻生正想着回宫要让御膳房做“炮烙羊”,那是他新创的菜式,把活羊绑在铁板上,,顿时怒喝:“谁挡道?”
侍卫长慌忙回话:“陛下,是个妇人跪在路中央。”苻生勒住马缰,“踏雪”人立而起。他眯起独眼细看,那妇人穿着粗麻布的孝服,跪在冰冷的地上,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你是何人?”他的声音裹着寒气,刮得妇人瑟缩了一下。她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泪痕的脸,颧骨上还有冻疮的红痕:“妾......妾是强怀的妻子,王氏。”强怀是太后的远房侄子,上个月在洛涧和晋军作战时中箭,马踏而死,尸首都没找全。
“强怀?”他忽然笑了:“那个被晋军射穿喉咙的蠢货?”王氏的身体猛地一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夫君……夫君是为大秦战死的……”说到这里,她忽然膝行几步,朝着马首磕了个响头:“陛下新登大位,大赦天下,还望陛下看在夫君忠烈的份上,给小儿封个微末官职,让他能继承父业……”
“封官?”他冷笑一声,从背上摘下弓。那是张桑木弓,是父亲苻健年轻时用的,他特意留着,觉得比宫里的牛角弓顺手。“你可知,强怀作战不力,按律该抄家?朕没治他的罪,已是天恩浩荡。”王氏还在哭求,说儿子才十二岁,却能拉开三石弓,将来定能像父亲一样为国效力。
“聒噪。”苻生吐出两个字,搭箭上弦。侍卫们吓得屏住呼吸,谁都知道陛下箭术精准,百步穿杨不在话下。王氏还在低头磕头,额头上渗出血来,混着泪水在冻得发红的脸上流淌。
弓弦嗡鸣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王氏忽然抬起头,似乎想说什么,可箭已经到了,那支雕翎箭从她的左颈穿入,右颈穿出,带着血珠钉在身后的槐树上。她的身体晃了晃,然后像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倒在地上。
“踏雪”被血腥味刺激,不安地刨着蹄子。苻生看着地上抽搐的妇人,想起去年在军营,一个小兵笑他独眼,被他一箭射穿嘴巴,当时的血也是这样红。王氏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手指还在微微动弹,像是想抓住什么。
“陛下,回宫吗?”赵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苻生收起弓,用绢帕擦着手上溅到的血:“让京兆尹来,把这刁妇的尸体拖去喂狗。”他踢了踢马腹。“踏雪”踩着满地血污前行,留下一串带血的蹄印。
路过西市的肉铺时,屠户们正忙着卸驴。苻生忽然勒住马,指着挂在梁上的猪羊:“告诉御膳房,今晚做‘鼎煮’,让光禄勋的人都来陪朕。”所谓“鼎煮”,是把活人扔进大鼎里煮,他觉得看官员们在沸水里挣扎,比看歌舞有趣多了。
暮色像墨汁一样泼下来,长安城的坊门开始落锁。王氏的尸体被拖走时,血在青石板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像条扭曲的蛇。几个胆大的孩童扒着坊门偷看,被母亲捂住眼睛拖回家,嘴里念叨着:“作孽啊,刚死了丈夫的寡妇,招谁惹谁了……”
强太后在凤仪宫接到消息时,正在给佛堂的油灯添油。她手里的铜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香油洒了满地。“你说什么?”她抓住来报信的宫女,指甲掐进对方胳膊。“王氏……那个强怀的媳妇?”宫女疼得眼泪直流:“是……是陛下亲手射的,一箭穿喉……”
强氏踉跄着后退,撞在供桌上,香炉摔在地上碎成八瓣。她想起上个月强怀的灵位送回来时,王氏抱着灵牌哭晕过去三次,说丈夫临走前还念叨着要给儿子挣个爵位。如今人刚死,孤儿寡母不仅没得到抚恤,反倒落得这样的下场。
“陛下在哪?”她忽然站直了,声音里带着决绝。宫女说陛下在太极殿设宴,正用“鼎煮”招待大臣。强氏抓起案上的玉簪,那是苻健当年送她的定情物,转身就往外走:“去太极殿。”
太极殿的血腥味盖过了酒气。大鼎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光禄勋的一个郎官正在沸水里挣扎,惨叫声撕心裂肺。苻生坐在殿中,端着金樽看得津津有味,梁皇后坐在旁边,脸色惨白得像纸。
“陛下!”强氏闯进来,玉簪在手里攥得发白。苻生转头,独眼里闪过不耐烦:“母后怎么来了?”强氏指着大鼎,声音发颤:“你父亲当年打天下,靠的是将士用命!强怀为国捐躯,他的家眷你不抚恤也就罢了,为何要赶尽杀绝?”
苻生放下酒杯,慢慢站起身。他比母亲高出一个头,独眼里的寒光压得人喘不过气:“母后是在教训朕?”强氏看着儿子脖颈上暴起的青筋,忽然想起他八岁那年,因为婢女给他梳头发时扯疼了,就用剪刀剪掉了对方的舌头。她的勇气忽然泄了,后退一步:“哀家只是觉得……太过残忍。”
“残忍?”苻生笑了,拿起案上的铁如意:“当年石虎在邺城,把人剥皮抽筋,百姓还不是照样称他陛下?”他忽然逼近一步。“母后忘了?父亲说过,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强氏看着如意上的血迹,忽然明白,这个儿子,早就被权力和仇恨变成了真正的怪物。
夜深时,苻生躺在龙床上,听着殿外的风声。梁皇后缩在角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忽然想起白天那个妇人颈间的箭孔,血涌出来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玩的红玛瑙珠子。父亲曾说,帝王要懂得恩威并施,可他觉得,只有威才能让人真正听话。
长安的夜,还很长。那些藏在坊巷里的叹息,那些埋在城墙下的冤魂,都在等着看,这位独眼暴君的统治,究竟还能持续多久。而关中平原的风,依旧带着血腥味,吹过这座饱经沧桑的都城,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奏响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