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虎此时又追想起柳氏那动人的姿容,那曾经令他也为之倾心的容颜。那画面如鬼魅般在他脑海中不断浮现,让他心生懊恼。他或许意识到,自己在盛怒之下,做出了一个过于决绝的决定,可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徒留满心的悔恨在心中蔓延。
“柳家……是不是还有个小女儿?”石虎喉结滚动,对侍立一旁的黄门侍郎含糊发问。他浑浊的眼珠里突然亮起光,那是饿狼盯上猎物时才有的凶光,混着几分迫不及待的焦灼。
不到两个时辰,十六岁的柳氏就被裹在素纱里送进了显阳殿。少女踩着冰凉的白玉地砖,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垂着的眼睫抖得像受惊的蝶翼。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急促的呼吸轻轻磕碰,发出细碎的声响,倒成了这死寂宫殿里唯一的活气。
石虎正斜倚在铺满白虎皮的榻上,案上的鎏金酒樽里还剩着半盏残酒。他眯眼打量着少女,突然笑出声来,这眉眼,这鼻尖下那颗小小的痣,竟和她姐姐生得分毫不差,连垂头时颈间那道柔美的弧线,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嘶哑,带着酒后的沉浊。
柳氏怯怯地抬眼,撞见他眼底毫不掩饰的欲望,又慌忙低下头去,水绿色的襦裙被攥出几道褶皱。
石虎突然伸手将她拽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少女惊呼一声,案上的酒樽被撞翻,紫红色的酒液泼在她裙裾上,蜿蜒流淌。
“从今往后,你就是新的贵嫔。”他咬着她的耳垂低语,酒气混着血腥气喷在她耳畔。“替你姐姐,好好陪着朕。”
少女的泪水终于决堤,滚烫的泪珠砸在石虎粗糙的手背上,像火星子溅落在枯木上,灼得他指尖一颤。可那点灼热并未唤起丝毫怜悯,反倒让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笑,这脆弱的哭泣,这瑟缩的颤抖,竟让他莫名觉得畅快。
他粗糙的手掌抚上少女的脸颊,指腹碾过她细腻的皮肤,指尖刮得她微微瑟缩。这张脸太像了,像极了柳贵嫔当年初入宫时的模样,连蹙眉时眼角那点浅浅的纹路都分毫不差。石虎闭上眼,仿佛能透过这具年轻的躯体,看见石宣伏诛时的惨状,听见石韬临死前的喘息。恨与痛像两条毒蛇在胸腔里撕咬,可只要攥紧这团柔软的血肉,那噬心的痛楚就会淡下去几分。
殿外的风裹着浓重的血腥味闯进来,可这气味刚飘到榻前,就被案上酒樽里散出的醇香、少女发间熏过的兰芷香盖了下去。三种气味在空气中纠缠、厮杀,最终是酒气与脂粉香占了上风,像潮水般漫过心尖那点转瞬即逝的悲悯。
石虎睁开眼时,眼底只剩下赤裸裸的占有欲。他捏住少女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酒气喷在她脸上:“哭什么?能替你姐姐伺候朕,是你的福气。”少女的泪水还在无声滑落,可这点湿意,早已被他掌心的戾气烘干,只留下一片冰冷的顺从。
自此以后,石虎仿佛彻底沉沦在了酒色与杀戮交织的深渊之中,无法自拔。他整日沉浸在美酒的迷醉与女色的温柔乡里,将朝政大事抛诸脑后,任由自己的欲望肆意泛滥。朝堂之上,弥漫着一股压抑而恐怖的气息,人人自危,生怕一不小心就触怒了这位喜怒无常的君主,招来杀身之祸。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佞臣张豺心怀叵测地向石虎进献谗言。石虎被张豺的花言巧语所迷惑,听信了他的建议,做出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决定,立年仅十岁的幼子石世为太子。
石世,这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就这样被卷入了权力的风暴中心。而他的生母刘氏,却是个野心勃勃、对权力充满渴望的女人。她的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时刻谋划着如何利用儿子的地位,一步步登上权力的巅峰。
张豺与刘氏,这两个心怀鬼胎的人,一拍即合,暗中勾结在了一起。他们趁着石虎病重,身体和精神都大不如前,无法像往日那样掌控全局之际,开始了他们的阴谋行动。他们如同隐藏在黑暗中的毒蛇,悄悄地将矛头对准了那些反对他们的宗室成员。
他们精心策划着一场场阴谋,编织着一张张无形的大网,将那些正直的宗室之人逐个网罗其中。或是捏造罪名,或是设计陷害,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在他们的步步紧逼之下,那些原本忠诚于石虎、对国家心怀赤诚的宗室,一个接一个地被除掉。每一次的杀戮,都像是在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大厦上狠狠地抽掉一块基石,让整个国家陷入了更深的危机之中。
永和五年四月,石虎在邺城宫的寝殿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石虎一死,后赵立刻陷入混战。石世即位仅三十三日,就被兄长石遵废黜处死;石遵在位百日后,又被石鉴所杀;石鉴登基不足半年,禁军将领冉闵率军入宫,将石氏宗亲无论长幼全部诛杀。邺城里的胡人被屠十数万,尸体堆积如山,漳水为之断流。唯有石虎的幼子石琨带着妻妾逃往建康,跪在晋成帝面前乞求庇护。可晋人怎会忘记永嘉之乱的血海深仇?石琨一家被押赴刑场斩首。
冉闵推倒石虎所筑观台的那一刻,邺都城内尘土飞扬,仿佛要将这数十年的血腥气一并涤荡。工匠们的凿斧落在坚硬的台基上,每一下都像是敲在石氏王朝的棺椁上。当那块藏在基石缝隙里的石碑重见天日时,残碑上佛图澄的字迹已被岁月侵蚀得斑驳,却仍能看清“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八个字,笔锋间似有悲悯,又似有谶语般的冷峻。
而在当年撒满石宣骨灰的四郊要道上,转年开春竟生出成片的藜芦。这种叶片阔大、开着穗状白花的野草,汁液里藏着剧毒,牲畜误食便会抽搐毙命。石虎生前最恨此物,曾下令将邺城周围的藜芦尽数铲除,如今它们却在这片浸染着骨肉相残戾气的土地上疯长,叶片在风中簌簌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后赵的兴,起于石虎父辈的铁骑踏碎中原;后赵的衰,却源于宫墙之内无休止的杀戮。石虎用铁腕震慑天下,却没能管住自己的血脉——石宣杀石韬,是储位之争的疯狂;石虎虐杀石宣,是失控父权的反噬;而最终石氏全族被屠,连幼童都未能幸免,则是这场疯狂最彻底的收束。
父子相残的血,染红了邺城的宫墙;兄弟阋墙的恨,浸透了后赵的土地。当冉闵的军队冲入宫殿时,那些曾经见证过石虎舐血痛哭、石宣被焚哀嚎的梁柱,终究没能撑住这个建立在暴力与欲望之上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