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深夜,侍中李颜在府中设宴招待朝中亲近之人,石邃带五百披甲武士不请自来。他满身酒气,双目赤红,一把将案上的酒樽扫落在地,拍案而起:“我身为太子,竟不如河间公得宠!今夜我便去杀石虎石宣,你们敢随我去吗?”
李颜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倒在地:“殿下醉了!今日且饮酒,此事容日后再议。”他身后的几位大臣也纷纷附和,劝太子莫要冲动。
石邃早已醉得神志不清,哪里听得进去?他翻身上马,大叫道:“快随我去杀皇上!杀河间公!有不从者,立斩!”
武士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妄动。宾客们更是吓得四散奔逃,有几个胆小的甚至钻到了案桌底下。李颜跪在马前叩头苦谏,额头撞在青石地上鲜血直流。石邃在马上摇晃了几下,终究支撑不住,昏昏沉沉中被侍从扶着回宫去了。
石虎沉迷于酒色之中,对此一无所知,只是见石邃多日称病不朝,心中生出几分疑虑。本欲亲自前往东宫探视,临行之前却召来国师佛图澄,这位来自西域的高僧精通方术,预言向来精准,是石虎最信赖的智囊,因此宫中大小事务往往要先征询他的意见。
佛图澄只说了一句:“头曼单于骄,冒顿射父骄。”言罢便躬身告退,任凭石虎追问也不再多言。
这十个字如同一记重锤,在石虎心中激起千层浪。头曼单于因骄纵儿子冒顿,终被其以鸣镝射杀夺位。国师这话,分明是在暗示石邃有不臣之心!他在殿中踱来踱去,龙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香炉,惊起一阵青烟:“我已是天下之主,他身为太子,这江山迟早是他的,亲生父子之间,难道非要像头曼与冒顿那般相互猜忌、刀刃相向吗?”
可佛图澄的话又如警钟在耳畔回响,思来想去,石虎终究还是打消了亲自探视的念头。他唤来心腹女官刘氏,命她捧着汤药前往东宫,名为探病,实则暗中观察石邃的动静:“仔细看他言行举止,若有异常,即刻回报。”
刘氏捧着鎏金药碗踏入东宫时,石邃正因宿醉未醒,歪在榻上昏昏沉沉。听闻是父皇派来的人,他混沌的脑海中瞬间炸开一团怒火,那些鞭笞的剧痛、反复无常的斥责、无处申诉的委屈,此刻全化作对石虎的怨毒。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的血丝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
待刘氏屈膝行礼,刚要开口禀报,石邃突然从榻上弹起,一把抓起床头的佩剑。寒光乍起,剑刃划破空气发出刺耳的嗡鸣,毫不犹豫地朝着刘氏劈砍过去。
那剑锋带着凌厉的风声直逼面门,刘氏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侧身躲闪,锋利的剑刃还是划开了她的衣袖,在手臂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她顾不上剧痛,连滚带爬地冲出东宫,一路踉跄奔回皇宫。
“陛下!太子……太子他要杀奴婢!”刘氏跪在石虎面前,捂着流血的手臂,浑身抖得不成样子,将东宫的惊魂一幕细细禀明。石虎听罢,如遭雷击,猛地拍案而起,案上的玉玺被震落在地。此刻他才深信佛图澄的预言绝非虚言,盛怒之下即刻下令:“把李颜抓来!朕要问问他是如何教导太子的!”
李颜被侍卫拖拽着带到殿中,一见到石虎怒不可遏的模样,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不等石虎发问,他便将石邃平日里的怨怼之语、甚至私下里“欲除父夺位”的狂言和盘托出,只求能保全性命。
“逆子!真是逆子!”石虎气得七窍生烟,一脚踹翻案几,青铜酒樽滚落一地,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他指着李颜怒斥道:“你们这些人整日在他身边,竟纵容他生出如此大逆不道之心!简直是辅导无方!来人!把李颜拖下去斩了!”
紧接着,又下令将石邃幽禁在东宫,重兵看守,以示惩戒。
半日过去,殿中的血迹已被擦拭干净,石虎的怒火也渐渐平息。他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忽然想起石邃幼时绕膝撒娇的模样。那时的石邃还不及他腰间高,总爱揪着他的衣角傻笑。一丝迟来的父爱涌上心头,他叹息道:“毕竟是亲生儿子,或许惩戒一番,他能知错悔改。”于是又改了主意,下旨释放石邃,传他入宫觐见。
石邃踏入大殿时,面无表情,仿佛身上的伤痕、昨日的幽禁都与他无关。他穿着一身素色锦袍,上面还残留着未洗净的血渍。走到殿中,敷衍地行了个礼,既不说谢恩的话,也不解释半句,转身就要往外走。
“站住!”石虎怒喝道:“太子应当入中宫议事,为何刚进来就要回东宫?”
石邃却像没听见一般,头也不回,昂首阔步地走出殿门。阳光透过殿门的缝隙照在他身上,将那背影拉得很长,透着一股决绝的傲慢。这姿态,彻底点燃了石虎心中最后的怒火。
“此子狼子野心,留着必为大患!”石虎望着空荡荡的殿门,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当即,他下诏废黜石邃的太子之位,贬为庶人,重新拘禁在东宫深处。
夜深人静,石虎躺在龙榻上辗转难眠。李颜的供词、石邃转身时的决绝与傲慢,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他猛地坐起身,窗外的月光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映出几分狰狞:“逆子妄图杀父篡位,留之必为大患!”
当天夜里,数名蒙面侍卫悄然潜入东宫。刀光在月色中闪过,石邃、他的妻子张氏,连同宫中二十六口人,尽数倒在血泊之中。最小的孩子还在襁褓之中,尚未明白发生何事,便已命丧黄泉。尸体被连夜拖出宫外,埋进一个早已挖好的大冢里,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东宫的僚属二百余人因“辅佐不力”遭受牵连,也在一夜之间被斩,鲜血染红了东宫的地面,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石邃的生母郑樱桃,这位曾宠冠后宫的妃子,也被废为东海太妃,打入冷宫终日与青灯古佛为伴。
杀了石邃一门后,朝野震动。百官上朝时皆面无人色,生怕下一个遭殃的是自己。石虎看着空荡荡的东宫,知道是时候重新立储以稳定局势了。他在偏殿召集群臣商议,有人举荐乐安公石韬,有人力挺河间公石宣。石虎沉吟半晌,最终下旨立河间公石宣为新太子,册封其母杜昭仪为王后。
诏书颁布的那日,邺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新太子石宣身着蟒纹锦袍,在禁军护卫下踏入东宫时,靴底踩过青石板上的水洼,溅起的水花混着尚未散尽的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诡异的腥甜。他站在曾属于石邃的显阳殿前,望着阶下残留的暗红血迹。那是那天清洗不掉的痕迹,像极了春日里被雨水打落的桃花,只是这血色比花瓣更粘稠,更令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