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你当朕是在乎天下人笑话?朕就是要让天下人看看,朕的宫里,想立几个皇后就立几个!你不过是个谏官,也配管朕的家事?”
陈元达退后半步,脊背抵着殿柱。他望着刘聪发红的眼尾,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左国城,刘渊握着他的手说:“元达啊,你是我汉国的镜子。”可如今这面镜子,照出的却是龙袍下的荒淫与暴戾。
“当年高祖皇帝宫中只设一位皇后,非是高祖不想多宠,是怕坏了礼法,失了民心。如今陛下立三后,明日或许便要立五后、十后……到那时,百姓会怎么说?史书会怎么写?”陈元达的声音发颤,却字字铿锵。
刘聪一拍桌案:“传旨!陈元达聒噪不休,着调为右光禄大夫,夺其谏职!”
太尉范隆等大臣看穿了刘聪架空陈元达的心思,便一同上书,称愿将自身职位让与元达。刘聪迫不得已,只得改任陈元达为御史大夫,授仪同三司之衔。
重掌谏官之职的陈元达,依旧秉持往日的刚直,严密监察宫廷动向,遇有当谏之事便直言不讳。没过多久,他竟然查出了上皇后靳月光的秽乱行径。
原来那靳月光水性杨花,风骚淫荡,而刘聪又奔忙于群妃之间,不能常寝中宫。独守空闺的靳月光,难耐寂寞煎熬,竟背着刘聪,与一名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暗通款曲。她多次设法将这少年悄引入宫,两人私下幽会,行径放荡,全然不顾礼义廉耻,肆意寻欢作乐。
然世间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随着时日迁延,这桩隐秘丑事终究还是遮掩不住,渐渐浮出水面。
陈元达查知上皇后靳月光的不端行为后,秉持“有犯无隐”的古训,以一篇言辞犀利、证据确凿的奏章,上疏弹劾靳月光的秽乱之举。
刘聪览过陈元达的奏疏,虽说心底对靳月光宠爱有加,但见此情形,亦是怒从中来。他即刻匆忙赶往靳月光的宫殿,对着她便是一顿厉声呵斥,盛怒之下,将陈元达的原奏径直扔到她跟前,喝令她自行查看。
温室殿的烛火被穿堂风卷得忽明忽暗,靳月光跪在青石板上,发间的金步摇晃得像两滴将落未落的泪。她的裙裾沾着未干的酒渍,那是方才刘聪摔碎的玉杯泼的,琥珀色的酒液混着她的眼泪,在地上洇出团暗红的花。
“陛下……臣妾知错了……”她的声音发颤,指尖抠着金砖的缝隙。
刘聪站在殿中央,龙袍下摆沾着她方才挣扎时扯下的金线,冷冷的看着靳月光。
“陛下饶命!臣妾再也不敢了……臣妾愿替陛下抄经百日,愿替陛下磨墨万次……”靳月光突然膝行至刘聪脚边,发间的步摇晃得人眼花。
刘聪一脚踹在她肩头,靳月光撞在汉白玉柱上,痛得倒吸冷气,却不敢吭声。刘聪抓起案上的翡翠镇纸砸向她:“你当朕是三岁孩童?似你这等脏东西,也配留在宫里?”
镇纸擦过她的鬓角,碎玉扎进头皮。靳月光捂着伤口,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龙纹地毯上,像朵开败的红梅。她望着刘聪甩袖而去的背影,伏地痛哭。
靳月光见刘聪决然离去,丝毫没有饶恕自己的意思,料想自己此番必定在劫难逃。越想心中越是恐惧,整夜都沉浸在无尽的悲泣之中。就这样哭了整整一夜,待到黎明破晓时分,她满心绝望,最终选择仰药自尽,香消玉殒。
内侍慌忙将靳月光服毒自尽的消息禀报刘聪。刘聪闻报,过往的宠爱与情分涌上心头,他急忙赶至上皇后宫中,只见靳月光仰卧榻上,尸身已僵,紧锁的眉头、微阖的双眼间仍带着几分凄楚惨容。刘聪悲恸难抑,抱着她的尸体恸哭一场,才命宫人入殓安葬。
经此一事,刘聪由悲转愤,对屡次进谏的陈元达生出深深的嫉恨。此后无论陈元达再有何规劝,他都置若罔闻。不仅如此,刘聪比往日更加沉溺荒淫,终日在后宫与美人纵欲寻欢,只任命长子刘粲为丞相,便彻底不理朝政。
刘聪沉溺酒色的日子愈久,对后宫的迷恋便愈发不可收拾。他整日流连于脂粉堆中,数月不曾踏足朝堂一步,朝臣们即便有天大的急事,也只能通过宦官辗转传递消息。更荒唐的是,但凡遇上稍有姿色的新宠,他便不假思索地赐封皇后之位,到后来,后宫之中佩带着皇后玺绶的女子,竟已有七人之多。
这七位皇后中,靳月华虽被立为正皇后,名义上位居六宫之首,可刘聪的心思早已不在她身上。自从靳月光自尽后,他总觉得心中空落,直到遇见宫人樊氏,才又找回了当初的痴迷。这樊氏本是刘聪生母张太后的侍婢,自幼入宫,生得一副妖媚入骨的模样,眼波流转间尽是勾魂摄魄的风情。刘聪初见她时便动了心,起初还碍于名分,只敢暗中与她偷欢,可日子一久,那份迷恋竟如野火般燎原,索性不顾朝野非议,直接下旨封樊氏为上皇后,明摆着要让她顶替靳月光的位置。靳月华纵然心中不忿,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从正皇后沦为屈居人下的角色,整日对着樊氏的仪仗暗自垂泪。
后宫之中骤然挤满了七姓皇后与无数宠妾,朝堂之上便如藤蔓缠树般,衍生出盘根错节的势力网。每位皇后的宫门前,都簇拥着一群趋炎附势的宦官,这些被净身入宫的权阉,深知自己的荣华全系于主子的恩宠,便个个成了攀附的好手。
这些权阉的手,早已越出了宫墙的界限,尤其是樊皇后身边的内侍。地方官想调任京职,得先给王沈的私库塞足银两;边关将领要粮草补给,须托宣怀在刘聪耳边多吹几句好话。有回雍州刺史弹劾当地豪强兼并土地,奏章刚送抵宫门,就被樊氏的心腹宦官截下,反手便罗织了个“诽谤宗室”的罪名,将刺史全家流放三千里。朝臣们看在眼里,却多半敢怒不敢言,谁都清楚,这些宦官的身后,站着的是那位数月不临朝的天子。
外戚们更是借着裙带之风,刮起了一场“鸡犬升天”的狂潮。樊氏的兄长樊荣,本是长安城里有名的泼皮,靠欺行霸市混日子,如今竟穿着大将军的紫袍,堂而皇之地站在禁军大营里发号施令。他不懂兵法,却偏要学着古人“校场点兵”,将士兵们折腾得半死,自己则搂着抢来的民女在帐中饮酒作乐。京城里的百姓见了樊家的车马,都得远远绕着走,生怕被这些仗势欺人的恶奴拖去当街鞭打。靳月华的弟弟靳康也不甘示弱,借着姐姐“正皇后”的名分,强占了洛阳城里半个坊市的商铺,只消说一句“这铺子皇后要了”,便能将商户们扫地出门,连官府都不敢过问。
更可怕的是,宦官与外戚早已拧成了一股绳。王沈在宫里替樊荣打探消息,樊荣在宫外为宦官铲除异己,连朝堂上的官员,也多半成了他们的党羽。有回吏部尚书想提拔几个寒门才子,刚把名单递上去,就被宣怀拦了下来。尚书气得拍案,却被反咬一口,说他“结党营私”,没过三日便被罢官归乡。
刘聪并非全然蒙在鼓里。有时醉酒醒了,他也会瞥见案头堆积的弹劾奏章,只是那些字里行间的血泪控诉,在他眼里不过是“大臣们小题大做”。有位老臣颤巍巍跪在宫门外,哭着说“再不管管,天下就要乱了”,他却搂着樊氏笑道:“乱不了,有朕在呢。”甚至有宦官故意在他耳边念叨:“那些大臣就是见不得娘娘受宠,故意挑事。”他听了竟点头称是,转头便把进谏的老臣贬去了蛮荒之地。
日子一久,朝堂上渐渐没了直言的声音。正直的官员要么装病辞官,要么索性闭上嘴,看着宦官与外戚们在眼前翻云覆雨。他们知道,这看似平静的朝堂之下,早已积满了干柴,只待一个火星,便能燃起滔天大火。而那火星,或许就在宦官们愈发膨胀的野心里,在权臣们暗中磨亮的刀刃上,更在无数被压迫者心中积压的怒火中,随时都可能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