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炎望着她垂首整理衣袍的模样,鬓边的珍珠耳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晃得他眼有点花。白日里赵粲眼尾的笑,此刻竟和杨艳垂眸时的温顺叠在了一起。他忽然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发顶,那股熟悉的茉莉香混着烛火的暖,让他心头那点发闷散了些。“既你这么说,朕便依你。”
杨艳靠在他胸前,没有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可司马炎分明感觉到,她搭在他背上的手,指节悄悄蜷缩了一下,像握住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司马炎见杨后不仅不妒,反倒主动为自己纳美,心中对她的贤淑大度更添了几分赞许,只当是夫妻情笃、姐妹和睦,乐得坐享齐人之福。他哪里知晓,杨艳这看似宽容的背后,藏着一盘精密的棋。赵粲便是她安插在帝王枕边的一枚棋子,要借着这层亲近,替自己在御前多递几分话,多吹几分风。
司马炎沉溺于温柔乡,眼里只见美人笑靥,耳畔只闻软语温言,如何能窥破杨后的深谋远虑?
杨艳早年曾诞下一子,那孩子粉雕玉琢,本是她心尖上的宝贝,却没承想,刚满两岁便染了急病,药石罔效,终究是没能留住。那段日子,她日日以泪洗面,胸口像是破了个大洞,冷风往里灌。
后来上天垂怜,又赐了她两个儿子,便是司马衷与司马东。许是经了丧子之痛,她对这两个孩子越发宝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尤其是长子司马衷,眉眼间有几分像早夭的那个孩儿,更是被她护得严严实实,视若命根子。
可这司马衷,偏生不随人愿。都已是七八岁的年纪,别家孩童早已能背诗写字,他却连“之乎者也”都认不全。请来的太傅耐着性子教他认字,刚教完“天”与“地”,转脸问他,他便睁着懵懂的眼睛,半晌答不出一个字。一篇简单的《三字经》,教了上百遍,他念得颠三倒四,转头就忘得一干二净,简直愚顽得少见。
每次见太傅摇头叹气地退下,杨艳心里不是不焦,可望着司马衷扑进怀里喊“娘亲”的模样,那点焦虑便又化作了怜惜。她总想着,孩子还小,长大了总会好的,便愈发护着他,不肯让旁人说一句重话。
司马炎每回见了司马衷,眉头总要拧成个疙瘩。有时故意考他几句诗书,那孩子要么睁着茫然的眼答非所问,要么干脆往杨艳身后躲,活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次数多了,司马炎便忍不住在书房里对着近侍摇头叹气:“此儿不肖,这般愚钝,将来如何承得起这万里江山?”
这话像长了翅膀,没多久就飘进了杨艳耳朵里。她当晚便揣着一碟刚蒸好的莲子羹去了司马炎寝宫,屏退左右后,往他身边一坐,声音先软了三分:“陛下今日见了衷儿,可是又动气了?”
司马炎没接话,只看着她将羹碗往自己面前推了推。杨艳便自顾自说了下去,指尖轻轻点着桌面:“臣妾知道,衷儿如今是慢了些,可祖宗的规矩摆在那里‘立嫡以长不以贤’,他是长子,这储君之位,本就该是他的。”
从那以后,杨艳便像换了个人。司马炎批阅奏折时,她捧着书卷坐在一旁,读着读着便拐到“嫡长承继”的古训上;晚膳时夹一筷子菜,也能说起前朝哪位明君坚守嫡长之制,终成盛世。那些话翻来覆去地说,像檐下的雨,缠缠绵绵,把司马炎的心绪打得湿漉漉的。一来二去,竟真被缠得没了主意,只得把立储的事暂且搁下。
转眼司马衷满了七岁,杨艳的心火越发旺了,白日里缠着司马炎不放,夜里便召赵粲到偏殿,屏退宫女后,握着她的手细细嘱咐:“陛下近来似有松口的意思,你在他身边时,多提提衷儿的好处,就说孩子还小,贪玩是常情,自古大器晚成的例子也不少。再说说储位空悬于国本不稳,陛下最是看重江山,听了这些,总会掂量的。”
赵粲何等机灵,趁司马炎宿在她宫里时,坐在他腿上撒娇,说着说着便扯到了司马衷:“昨日见衷儿在御花园追蝴蝶,跑得满头大汗,倒比从前壮实多了。臣妾瞧着,这孩子是性子纯良,不是愚钝,不过是童心重些罢了。常言说‘大器晚成’,谁知道他将来不会是个有担当的君主呢?”
她顿了顿,见司马炎没皱眉,又添了句:“再说,陛下登基已有两年,朝堂上下都在盼着储位定下来呢。早点立了衷儿,也让那些心思活络的人断了念想,于国本也是桩好事呀。”
司马炎望着赵粲那双含着笑意的眼,倒真把那些犹豫冲得淡了些,心头那点摇摆,竟真的偏向了“立”的那头。
自古妇人的枕边风,最是能动摇人心。如今两个人,一个明着劝,一个暗着说,一唱一和,就算是铁石心肠,也难免被这温柔攻势融化。何况司马炎本就对杨艳情深,又被赵粲的美色迷了心窍,被两人这么一缠,早已没了招架之力,终于松了口,答应立司马衷为太子。
泰始三年正月的洛阳城,还裹在料峭春寒里,皇宫深处却已悬起簇新的宫灯。司马炎的诏书随着晨钟传遍朝野:立嫡长子司马衷为皇太子,三日后行册封大典。
诏书宣读的那一刻,凤仪宫的红梅开得正盛。杨艳站在廊下听着内侍传回的消息,指尖轻抚过冰凉的白玉栏杆,脸上终于绽开一抹舒展的笑,只是那笑意里,藏着旁人读不懂的复杂。有得偿所愿的释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这道诏书,于她是多年筹谋的终点,于西晋王朝,却是祸根的开端。谁也未曾料到,这场看似合乎礼法的册封,为日后贾南风以太子妃之位入主东宫,凭狠辣手腕搅乱朝纲;八位藩王为争权柄掀起战乱,将中原拖入血海;北方胡族趁虚而入,开启百年分裂乱世……这些连串的劫难,皆从这位痴儿太子的册立埋下伏笔,不过此刻,还无人能窥见那遥远的将来。
册封大典那日,文武百官按品级立于太极殿前,山呼万岁的声浪震得檐角铜铃轻响。可每个人垂着的眼帘下,都藏着几分心照不宣的了然。
吏部尚书偷偷用眼角瞥了眼站在百官之首的太傅,见他捧着朝笏的手微微发颤,这位太傅教了司马衷三年,最清楚那孩子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武将队列里,几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军皱着眉,心里盘算着若将来真由这般君主掌舵,边疆的狼烟怕是再难平息。更有那新晋的寒门官员,望着丹陛上被宦官引着、连礼仪都记不全的小太子,暗自叹了口气:寒窗苦读换来的仕途,难道要系在这样一个人身上?
可谁也没敢说半个“不”字。嫡长子承继大统,是写在《周礼》里的铁律,是维系了千年的宗法根基。司马衷的名分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让所有质疑都成了“以下犯上”的僭越。
太极殿的香炉里,龙涎香还在袅袅升腾,缠绕着那道刚被供奉起来的立储诏书。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在诏书的朱红玺印上投下一点光斑,明明灭灭,像极了这西晋王朝叵测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