妺喜忽然抬头,眼里还蒙着层水汽,却敢直视他了。那目光像含着蜜的溪,漾得他心头发烫。他不再说话,只将她抱得更紧些,让那烟霞色的罗裙与他的龙袍缠在一处,像两簇烧在暗夜里的火。
窗外的月光透进大帐,落在散落一地的衣带上,赤金的光泽混着银线的亮。履癸看着怀中人酣睡的模样,忽然觉得,那些堆积如山的珍宝,那些争来斗去的疆土,都不及此刻她鬓边滑落的一缕发丝。
雒元妃被废的那夜,安邑下了场暴雨。而此时的夏宫,正亮如白昼。
妹喜依偎在履癸怀里,指尖划过他胸前:“陛下,这宫殿虽好,可总见着太阳,怪扰人的。”
履癸捏着她的下巴,看烛光在她脸上流淌:“那你想怎样?”
“要是能让白天变黑夜,黑夜变白天,岂不是更有趣?”妹喜眼波流转。“比如建个地宫,点上几百根巨烛当太阳,想睡了就吹灭,想玩了就点亮。”
履癸大笑道:“好主意!传朕旨意,征五万人,给朕挖个能装下千人的地宫!”
半年后,当“聆隧”的最后一块砖铺好时,工地上的血迹已经浸透了黄土。负责监工的将领报上来的数字触目惊心:一百一十三个民夫被活活打死,一千二百零七个累死、病死。履癸只瞥了一眼就扔在一边,拉着妹喜走进那条长三里的隧道。
隧道尽头,是灯火辉煌的长夜宫。地上铺着西域进贡的毛毯,墙上挂着用珍珠串成的帘幕,十几个舞姬赤着脚在殿中旋转,脚踝上的金铃叮当作响。
妹喜指着宫门口那对合抱粗的巨烛,烛油像泪一样淌下来,高兴的说:“这就是咱们的太阳。”
履癸把她打横抱起,往内殿走:“从今日起,五天算一夜,五天算一天。谁要是敢提外面的事,斩。”
罗纱裙“哗啦”一声滑落在地,露出里面月白的小袄,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细细的腰肢,像刚剥壳的笋。他伸手去摸,隔着衣料都能觉出那皮肉的温软,比他藏的那匹白狐裘更滑腻。
他俯身去啃她的嘴唇,尝到点胭脂味,是宫里新制的蔷薇膏,甜丝丝的,混着她嘴里的气儿,比御膳房的杏仁茶还对味。她的牙床嫩得很,被他撞了两下,就怯生生地张开了,倒比那最听话的宫娥还懂事。
榻边的铜盆里,热水正冒着热气,混着殿里的熏香,氤氲成一团暖雾。他扯掉自己的外袍,露出结实的脊背,上面还留着早年征战的疤痕,在烛火下像条狰狞的蛇。妹喜的指尖无意中划过,惊得他猛地按住她的腰,那力道,几乎要把人揉进骨血里。
“陛下轻些。”妹喜的声音带着哭腔,却不是真怕,倒像檐角的风铃被风吹得发颤,勾得人心里发痒。
履癸低低地笑,咬着她的耳垂说:“往后,这殿里的烛,烧到天亮还是烧到天黑,都由着你。”说着,伸手将床顶的纱帐放了下来,藕荷色的帐子一落,把满殿的烛火都滤成了朦胧的红。
他们在宫里疯了两年。白天,外面的百姓在田地里饿肚子,他们在肉林里用弓箭射挂着的烤肉;夜晚,诸侯国的使者在宫外跪成一片,他们在酒池里让宫女们裸着身子划船。妹喜喜欢看人们喝醉了掉进酒池里挣扎的样子,每次都笑得直不起腰,履癸就搂着她,看她笑靥如花。
直到那场地震来临时,他们正在容台赏舞。地动山摇的瞬间,履癸下意识地将妹喜护在身下,等烟尘散去,才发现那座耗费了无数人命的长夜宫,已经陷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
“陛下……”妹喜抓着他的衣袖,眼圈泛红。
履癸拍着她的背,说:“哭什么?塌了再建!这次建得更大些,挖个池子,灌满酒,再堆座肉山,让你看个够。”
黄图死的时候,天空是灰蒙蒙的。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臣拖着棺材跪在宫门前,哭声穿透了宫墙:“陛下!你修酒池,建肉林,用百姓的骨头当基石,是要断子绝孙啊!”
履癸从酒池边的高台上看下去,觉得他像只聒噪的老鸦。“把他塞进棺材里,钉死。”他淡淡地说,手里把玩着妹喜刚摘的桃花。
木槌敲击钉子的声音闷响了三下,就再也没了动静。
关龙逢冲上来时,衣襟上还沾着上朝时的朝露:“陛下!黄大人是国之柱石,怎能如此……”
太史公终古抱着史册闯入寝殿时,履癸正让宫女用舌尖给他喂酒。老太史的袍角还沾着殿外的寒霜,眼泪混着鼻涕淌在花白的胡须上:“陛下!大禹治水时穿的麻衣补丁摞补丁,可您……”
“闭嘴!”履癸猛地推开宫女,酒液洒在锦被上,晕开深色的污渍。他指着满殿的珠宝冷笑:“他那是没福气!朕坐拥天下,享用这些算什么?”终古颤抖着展开史册,泛黄的竹简上记着夏朝历代先王的功绩:“自古帝王靠勤俭得民心,您这样挥霍民脂民膏,只会……”
履癸一把夺过史册,用剑劈得粉碎:“你是说夏朝会亡?天上有太阳,就像朕有百姓一样。太阳会灭亡吗?太阳灭亡朕才会灭亡。有朕在,这天塌不了!”终古看着漫天飞舞的碎竹简,忽然伏地大哭,哭声震得梁上的铜铃乱响:“亡国之音啊……”
三日后,太史令的府邸空了。有人说看见他背着大禹的玉圭,朝着商部落的方向去了,背影在风沙里缩成个小黑点,像滴即将干涸的泪。
关龙逄捧着《皇图》来到酒池,履癸夺过《皇图》,随手扔进酒池:“你这老骨头絮絮叨叨,还不如泡酒有味。”竹简在酒里散开,像一群溺水的鱼,关龙逄的眼泪掉进酒池,溅起的涟漪还没散开,就被宫女们划桨的浪头盖了过去。老臣的拐杖重重砸在金砖上,血珠从指缝渗出来:“陛下!民心比酒池深,民怨比肉林密啊!”他指着那些在酒里挣扎的宫女。“她们的父兄正在边关挨饿,您却在这里……”
“又来聒噪!”履癸的剑突然出鞘,剑锋贴着关龙逄的脖颈划过,“朕杀的人还少吗?多你一个不多!”关龙逄却挺直了腰,花白的头发在风中乱舞:“臣不怕死!只怕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王城东门的铜柱被炭火烤得发红,在烈日下泛着妖异的光。妹喜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观谏柱”,让劝谏的大臣抱着它进言。铜柱烫得能煎熟鸡蛋,谁的骨头敢跟它硬碰?
“拖去抱铜柱。”履癸的指尖划过宫女的唇,懒得再看关龙逄一眼。关龙逄忽然挺直了腰,朝着宫殿的方向叩了三个头,然后张开双臂,死死抱住了滚烫的铜柱。皮肉烧焦的气味飘散开,他却一声没吭,直到最后一口气咽下,手指还嵌在铜柱的纹路里,像生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