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五分钟后,林小风关掉了火,但他并没有立刻揭开盖子,而是利用砂煲强大的余温,让米饭和腊味在密闭空间里再“焖”上两三分钟,这是为了让味道融合得更完美,也是让煲底的饭焦(锅巴)形成最佳口感的黄金时间。
当时钟指针指向凌晨一点零五分时,林小风才用一块厚湿布垫着,将那个滚烫喷香的黑砂煲,稳稳地端到了年轻人面前。当他揭开盖子的那一瞬间——
“嗤——”一声轻微的响动,伴随着一股更加汹涌澎湃的香气浪潮轰然爆发!腊肠腊肉经过焗烤后特有的浓郁咸香、油脂被高温逼出的焦香、米饭吸收所有精华后的饱满饭香、以及酱油受热后的酱香……各种香气交织升腾,瞬间充满了这小小的空间,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砂煲里,腊肠和腊肉片变得透明油亮,边缘微微卷起,泛着诱人的光泽;旁边的鸡蛋蛋白凝固,蛋黄却处于将凝未凝的完美溏心状态;最诱人的是贴着煲壁的那一圈米饭,已经形成了厚薄均匀、色泽金黄油亮的饭焦(锅巴),用勺子轻敲,能听到清脆的声响。
年轻人看着这熟悉到刻入骨髓的画面,闻着这魂牵梦绕的香气,眼睛几乎是瞬间就红了,眼眶里迅速蓄满了泪水。他拿起林小风递过来的长柄勺子,手却有些微微颤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下手,声音哽咽得几乎语不成句:“像……太像了……真的……跟我妈在家里……用柴火灶做出来的……一模一样……”
他没有立刻开动,而是像进行某种仪式般,先用勺子小心地将铺在上面的腊味、溏心蛋和底下的米饭充分搅拌均匀,让每一粒米都均匀地沾染上腊味的油脂、蛋液的润滑和酱油的咸鲜色泽。
然后,他才舀起一大勺混合着腊肉、蛋液和焦香饭焦的米饭,吹了吹气,送入口中。
腊肠的甜润酒香,腊肉的咸鲜甘醇,米饭的软糯与饭焦的酥脆形成绝妙对比,酱油的咸甜恰到好处地平衡了腊味的厚重……所有味道在口中完美融合、爆炸。
他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无声地滚落下来,滴在饭上,又被他混着饭菜,一起吃了下去。他吃得很快,却不是因为饿,更像是一种情感的宣泄和满足。
“我……我家是梅州的……”他一边大口吃着,一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倾诉,“出来跑快递……三年了……一次都没回去过……车票贵,假也少……我就想……就想吃一口家里那种……有锅巴的煲仔饭……”
他说,城里的快餐盒饭虽然方便,但总是软趴趴的,少了那股子“锅气”和“烟火味”。他也曾跑遍了不少打着“地道粤菜”旗号的餐馆,点过价格不菲的煲仔饭,但总觉得要么米不对,要么火候不够,要么腊味不正宗,总是差了点意思,吃不出记忆里的那个味儿。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北方城市,在一个高档餐厅打烊后的深夜,在一个如此不起眼的小角落里,竟然能吃到这口让他魂牵梦绕、近乎执念的家乡味道。
林小风始终安静地站在吧台后,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打扰他的情绪宣泄。他深刻地明白,此刻这碗看似普通的煲仔饭,对年轻人来说,早已超越了食物本身,它是故乡的印记,是母亲的影子,是三年漂泊生活中沉甸甸的、无处安放的乡愁的载体。
年轻人将整整一煲饭,连同那层金黄焦香、嚼起来嘎嘣脆的饭焦,都吃得干干净净,真正的一粒米不剩。他放下勺子,用粗糙的手背用力擦了擦红肿的眼睛,露出一个混合着羞愧和释然的笑容:“老板,对不起,让您见笑了……这饭,真的……太好吃了……谢谢,真的太谢谢您了。”
他拿出手机扫码付钱,输入的金额远远超过了一碗煲仔饭的正常市价。林小风见状,连忙摆手想退给他多余的部分。
“不,老板,您一定得收下!”年轻人却异常坚持,眼神认真而固执,“这个味道,对我来说,就值这个价!真的!”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感激。
林小风看着他真诚的目光,不再推辞,默默地点了点头。
年轻人再次郑重地道了谢,紧紧攥着那个还没送出的包裹,推开门,大步走进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他的背影,虽然依旧瘦削,却因为那一煲下肚的家乡饭,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步伐坚定而有力。
林小风默默地收拾着那只还带着余温、底部残留着焦香饭焦痕迹的空砂煲,心中百感交集,波澜起伏。
一道看似简单、甚至有些原始的煲仔饭,其承载的情感重量,却可以如此深沉。食物,不仅仅是果腹之物,它更是刻在基因里的故乡密码,是连接游子与故土的情感脐带,是能在最疲惫、最孤独的时刻,给予灵魂最直接慰藉的良药。
他的“厨心”,在这些寂静的深夜里,通过倾听一个个平凡而真实的故事,通过用最质朴的食物去慰藉一个个鲜活的心灵,仿佛被一遍遍洗涤,注入了更多鲜活、滚烫而真实的情感血液。他开始真正地、从灵魂深处理解,为什么古老头会一针见血地指出,他那技艺完美的菜品缺少“根”。
因为他的“根”,他厨艺生命的根系,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未真正地、深入地扎进脚下这片充满悲欢离合、酸甜苦辣的人间烟火土壤之中。而现在,他正试图一点点地,将这些根系,重新埋入这片温暖而厚重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