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渝州的夜雾愈发浓重,仿佛要将整座山城吞噬。但在这间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一股凛然之气,正穿透迷雾,直指苍穹。
肖玉卿知道,他和他远在北方的战友,都已被推到了时代洪流的风口浪尖。退无可退,唯有前行,用各自的方式,砥柱于这暗流汹涌的危局之中,直到云开见日的那一天。
肖玉卿那份措辞犀利的报告,如同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军委会内部激起了不小的波澜。报告中没有使用任何意识形态的语言,而是以点验组核查到的详实数据为基础,列举了多起国民党部队主动挑衅、扣押物资、甚至制造摩擦的事件,冷静地分析了这些行为对兵力损耗、物资浪费以及抗战士气的负面影响。报告最后尖锐地指出:“若此风不止,恐非日寇之福,乃亲者痛仇者快之举。”
报告被何应钦压下,并未直接呈送最高当局,但其内容仍在高层小范围内流传开来。主战派将领对此暴跳如雷,斥责肖玉卿“危言耸听”、“立场暧昧”;而一些尚有理智的中间派官员则暗自心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更重要的是,报告的核心内容通过不同渠道,被巧妙地传递给了美国驻华军事代表团,成为了史迪威向重庆政府施压的又一枚筹码。
“组长,侍从室那边传来消息,委座对近期摩擦升级也有所不悦,认为‘授人以柄’,影响了国际观瞻,尤其是美方的态度。”周明远汇报着最新的动向,“何长官那边压力很大,已经密电胡宗南,要求其‘暂缓行动,避免扩大事态’。”
肖玉卿靠在椅背上,轻轻揉着刺痛的太阳穴,脸上没有任何轻松的神色。“这只是暂时的退却,而非放弃。他们是在等待更合适的时机,或者,变换更隐蔽的手段。”他太了解那些人的行事风格,妥协往往只是为了下一次更猛烈的进攻积蓄力量。
“那我们……”
“我们不能停。”肖玉卿打断周明远,“点验组继续加大对相关部队后勤、账目的核查力度,特别是那些被我们点过名的部队。要让他们感觉到,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们。另外,通知赵大勇,丙组保持警惕,重点监控耀县、洛川仓库的动静,以及通往陕北的各条要道有无异常兵力集结。”
“是!”
“还有,‘商行’那边,第二批化学原料启运了吗?”肖玉卿更关心这条生命线。
“已经启运,林慕婉同志动用了新的隐蔽路线,避开了最近风声较紧的关卡,但路程会更绕,预计抵达时间要延迟十天左右。”
“安全第一。”肖玉卿沉声道,“告诉她,不必追求速度,务必确保渠道安全。北边……现在还等得起。”
他说的“等得起”,带着一种无奈的侥幸。他知道延安的兵工厂每一刻都在与时间赛跑。
延安,兵工厂的窑洞里,气氛确实如同绷紧的弓弦。“四三式”火箭筒的初步成功带来了喜悦,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压力和改进的艰难。罗云净几乎住在了车间里,与技术人员和老师傅们一起,反复调试着火箭弹的尾翼设计,试图解决精度不稳的难题;他们还在试验不同的装药配比,以期在有限的炸药量下获得更大的破甲威力。
阿旺默默地守护着他,将饭菜热了又热,在他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后,会强行将他拉出窑洞,在寒冷的夜风中走几步。
“云卿,你必须休息。”阿旺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你若倒了,这火箭筒谁来做?前线的同志怎么办?”
罗云净望着夜空中闪烁的北斗七星,长长呼出一口白气。“阿旺,我知道。但我总觉得……时间不够了。”他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胡宗南几十万大军压在边境,他们装备精良,而我们……每一点进步,都可能在未来挽救无数同志的生命。”
他从怀里掏出那枚铜钱,握在掌心,那熟悉的温热似乎能给他注入一丝力量。“我们在后方多流一滴汗,前线的同志就能少流一滴血。”
这时,小虎兴冲冲地跑来,手里拿着一块新加工好的金属部件:“云卿同志!你快看!按照您改的图纸,用新的淬火方法处理,这个喷嘴的耐烧蚀性好像提高了!”
罗云净精神一振,立刻接过部件,就着窑洞里透出的微弱灯光仔细查看。“走,回去测试!”
新一轮的攻关又开始了。在这种忘我的奋斗中,时间飞逝。边区的生活极其艰苦,缺油少盐,常常以黑豆、野菜果腹,但兵工厂里燃烧的热情却从未熄灭。罗云净和同志们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和有限的智慧,一点点地攻克着技术难关。
与此同时,国际局势也在持续演变。盟军在太平洋战场节节推进,苏联红军在欧洲战场转入全面反攻,法西斯轴心国的败象日益明显。这种大局势的变化,无形中也影响着中国国内的政治天平。
四月,日军为了打通大陆交通线,挽救南洋孤军,发动了规模空前的“一号作战”即豫湘桂会战。战役初期,国民党军队在河南战场遭遇惨败,丧师失地,举国震惊。
消息传到渝州,一片哗然。正面战场的大溃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那些鼓吹“外援决胜”、“速胜论”的人脸上,也使得刚刚有所收敛的“内斗”呼声,暂时被压了下去。民族矛盾再次以最尖锐的形式,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肖玉卿在点验组办公室,看着战报上触目惊心的失地数字,心情复杂。他既为正面战场将士的牺牲和百姓的苦难感到痛心,也清醒地认识到,这场溃败彻底暴露了国民党政权在政治、军事上的腐朽无能,这或许会为未来的格局演变埋下伏笔。
“组长,军政部乱成一团,要求各方全力支援前线。我们点验组是否……”苏景行请示道。
“当然要动。”肖玉卿毫不犹豫,“以最快速度,核查并向南前线调拨库存军械物资,点验组派人随行监督,务必使物资到位!此乃民族存亡之际,容不得半点私心和拖延!”这一刻,他首先是中国人,其次才是潜伏者。
他亲自坐镇,协调各方,利用点验组的权限,强行从几个后勤仓库调出了一批急需的武器弹药,火速运往湖南方向。这些动作,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前线的燃眉之急,也为他赢得了“顾全大局”的名声,暂时掩盖了之前的“激进”表现。
而在延安,中共中央敏锐地抓住了这一时机。在国民党军队溃败的同时,八路军、新四军各部奉命向敌后空虚地带积极出击,扩大解放区,策应正面战场。同时,公开呼吁国共双方放弃前嫌,共同挽救危局。
罗云净从水怡那里得知了正面战场溃败和敌后部队主动出击的消息,心中感慨万千。他更加拼命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四三式”火箭筒在经过数十次改进后,终于开始小批量试生产。虽然产量极低,工艺也远称不上完善,但当第一批火箭筒和有限的火箭弹被紧急送往靠近豫湘桂前线、正在与日伪军艰苦作战的八路军部队时,前线的反馈很快传了回来。
王团长再次来到兵工厂,这次他带来了一封前线指挥员的亲笔信。信中用激动而朴实的语言,描述了战士们使用这种新式武器,在近距离成功摧毁日军两处土木结构火力点和一辆轻型装甲车的战例,称之为“意外之喜”,极大地鼓舞了部队士气。
“云卿同志!你们立了大功了!”王团长握着罗云净的手,声音有些哽咽,“咱们的战士,终于有了能和鬼子硬碰硬的家伙了!”
罗云净看着信,听着王团长的描述,眼眶微微发热。所有的艰辛、所有的疲惫,在那一刻都得到了回报。他知道,他选择的道路没有错,他在这里的每一分努力,都在为这个饱受苦难的民族,增添着一分挣脱枷锁的希望。
他望向南方,心中默念:“玉卿,你看到了吗?我们铸造的剑,已经饮到了侵略者的血。这星火,终将燎原。”
渝州,肖玉卿似乎心有所感。在处理完支援前线的紧急公务后,他独自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北方。他收到了“家里”转来的关于“四三式”火箭筒在前线初露锋芒的简报。
他缓缓从怀中掏出那块怀表,打开表盖,指尖温柔地拂过那个刻骨铭心的符号,深潭般的眼眸中,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那里面蕴含着无尽的骄傲、思念与仿佛能穿透时空的慰藉。
南北两地,一个在台前浴血铸剑,一个在幕后运筹帷幄;一个用技术的力量直接打击敌人,一个用谋略的智慧在虎狼环伺中周旋。他们的岗位不同,方式各异,却怀着同样的信念,在这历史的关键节点,各自燃烧,彼此辉映。
豫湘桂会战的惨败,如同一盆冷水,暂时浇熄了渝州内部摩擦升温的邪火,但却让另一股潜流开始加速涌动——越来越多的人,包括一些中间派和地方实力派,对国民党政权的失望与日俱增,开始将目光投向北方那片充满生机与希望的土地。
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并未消散,只是换了一种更复杂、更深刻的方式,在暗处汹涌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