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玉卿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军事地图前。地图上,代表日军的蓝色箭头正凶猛地吞噬着武汉的轮廓。他沉默地抬起手,不是去规划新的路线,而是用一种极其缓慢、近乎沉重的动作,将那几个刚刚失去联系的部队番号,从地图上轻轻拭去。
指尖划过,留下几道模糊的、空白的痕迹,如同墓志铭。
苏景行站在他身后,看着那几个被抹去的番号,以及处长微微佝偻的背影,同样感到肩上的千钧重担。他听见肖玉卿说:“景行,记住他们。不是记在阵亡名单上,是记在心里。”
“是。”苏景行的声音坚定而清晰,“我们都会记住。一个都不会忘。”
肖玉卿走到窗边,汉口的夜空被远处的炮火映成一种不祥的暗红色。胜利可以属于战略,但失败和死亡,却无比具体地属于每一个消逝的个体。他闭上眼,那些未能撤出的部队,那些被打散的士兵,他们的牺牲,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肩上。
他快速地回到办公桌,在这种极端混乱中,他必须尽力维持一条让幸存者能够撤离的通道。他签署的每一道命令,都试图在日军的铁蹄下,为那些被打散后仍在各自为战、向西挣扎求生的溃兵,指明一条生路。
他无法拯救所有人,但他用自己的方式,在这条绝望的西撤之路上,为尽可能多的同胞,留下了一个个微不足道却可能救命的喘息之机。
他知道,每多撤出一支成建制的部队,未来反攻的力量就多保存一分。
与此同时,宜昌的转运接近完成。卢作孚和罗云净守住了这条生命线,然而,他们都清楚,这条西迁之路是由层层牺牲铺就的:从台儿庄到武汉外围那些成建制牺牲的部队,到长江上被炸沉的轮船,再到湘黔滇道上倒毙的师生和难民。
罗云净看着载着最后一批工厂设备和人员的轮船驶离宜昌,他心中没有喜悦,只有无尽的沉重与责任。
他们守住了底线,但代价太过惨重。江声浩荡,仿佛在为所有未能抵达的亡魂悲歌,也在催促着生者,背负着这一切,继续前行。
与此同时,肖玉卿收到了老家的密电:实行“种子计划”,在武汉沦陷前,将一批无法西迁的精密工业设备、医疗器械和重要文献,以及一批暴露身份、无法撤离的文化界、工人运动领袖,秘密转移并就地隐蔽,作为未来在沦陷区坚持斗争的火种。
时间紧迫,肖玉卿动用了多条单线,亲自规划。他为那些人安排好了新的身份和隐蔽住所,把那些物资藏在了七个秘密地点。
二十五日,汉口沦陷。
二十六日,武昌沦陷。
二十七日,汉阳沦陷。
在撤退的最后一夜,周明远默默递上一份新的电文,声音沙哑:“处座,这是……汉口保安总团最后的消息。他们……自愿留下断后。”
肖玉卿接过电文的手猛地一颤。他认识他们的团长,一个耿直的河北汉子,上次见面时还笑着说,等打跑了鬼子,要回老家给老母亲补过六十大寿。
电话就在这时尖锐地响起。肖玉卿抓起听筒,里面传来的正是那个熟悉却已嘶哑不堪的声音:“肖处长!别的话不说了!我保安总团上下官兵,誓与汉口共存亡!只求你一件事——将来若路过保定,告诉我娘,她儿子……没给她丢人!”
话音未落,听筒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随即归于死寂。
在登船前的最后时刻,肖玉卿于江边一间废弃的仓库内,进行了一次极其危险的会面。
仓库里弥漫着铁锈和霉尘的气味,只有远处炮火闪烁时,才能短暂映出对方模糊的轮廓。
对方是一位身着青色长衫、面容清癯的中年人,代号“先生”,是汉口地下党组织的新负责人。没有寒暄,肖玉卿直接将一个密封的铜管递了过去。
“这里面,”肖玉卿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是来不及运走的七处物资囤点,主要是汉阳兵工厂的部分精密零件、特种钢材,以及一批奎宁。它们藏在……现在我把它们交给你们了。”
“这些东西,本就是用来打鬼子的。”肖玉卿的声音低沉而沙哑,“留在城里,只会资敌。交给你们, 继续用在鬼子身上,便是它们最好的归宿,也是……对那些牺牲的弟兄,最好的告慰。”
“先生”接过铜管,郑重地收入怀中,深邃的目光看向肖玉卿:“惊蛰同志,你放心,它们会用在该用的地方。”
“那些与大部队失散的士兵, 请你们联系游击队帮忙给他们指引,让他们能逃出虎口,有一个算一个,拜托了!”
“好,必不辜负。”先生重重颔首。
他最后取出一份长长的名单。那上面不仅有牺牲将士的番号,更有在过去几个月里,为掩护他们而牺牲的地下交通员、在转移物资中遇难的工人党员的化名交给“先生”。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肖玉卿沉声道:“武汉的阵地,就交给你们了。”
“再见!”
“保重!”
两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这次短暂的会面,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微光,预示着即便武汉沦陷,这片土地上的抵抗之火也绝不会熄灭。
肖玉卿在周明远等人的再三催促下,销毁了最后一批机密文件,登上了前往宜昌的最后一艘船。
他回头望向这座城市,这不仅是一座沦陷的城市,更是那无数没能撤出来的部队和同胞。他成功协调了主力部队的骨架,但无法挽回那些在阻击战中打光的部队,也无法尽数收容所有被冲散的士兵。
肖玉卿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那份已被翻得卷边的名单。上面密密麻麻的,不只是番号,还有他凭借记忆和零星战报写下的主要军官姓名。
他立于船头,江风猎猎,吹动他早已被汗水与尘土浸透的衣襟。他沉默地,将名单一页一页撕下,任由其飘向被炮火映成暗红色的江面。纸张如雪,如蝶,如无法安息的魂魄,在漩涡中打着转,最终沉入漆黑的江底。
“江神为证……”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被江风扯碎,却又重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带弟兄们……魂归故里。”
话音落下,他松开手,任由最后一片纸屑被江风卷走。他伫立片刻,随即毅然转身,不再回望。那滔滔的江水,带走了哀思,也送他们踏上了新的征途。
江声浩荡,奔流不息,如同这个民族不屈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