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徐州沦陷。
消息传来,武汉三镇一片哗然。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成为现实时,那股失败的阴霾依旧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头。日军的兵锋,已直指中原腹地。
六月,马当失守,九江告急。
长江防线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日军的舰艇开始出现在武汉以东的江面,空袭变得更加疯狂和密集。武汉的撤退进入了倒计时。
肖玉卿的工作重心,已完全转向应对武汉即将面对的大战的后勤保障和指挥机构、重要工厂的提前疏散。
在宜昌码头,罗云净经历着最残酷的抉择。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关系着数以吨计的物资,关系着无数人的心血,甚至关系着抗战的前途。
这天下午,一个令人痛心的消息传来:资委会委托运输的一船精密仪器在监利江面被炸沉。负责押运的老工程师王国栋听到消息后,默默走到江边,望着东流江水老泪纵横。
罗云净找到王工程师时,老人还呆立在江边,嘴里反复念叨着:那里面有好不容易才研制成功的精密轴承模具啊...为了它们,我们熬了多少夜,掉了多少头发...现在全完了,全完了......
罗云净扶住老人颤抖的肩膀,不知该如何安慰。这时,他注意到老人手中紧紧攥着一张发黄的照片——那是模具研制团队在成功之日的合影。
王工,我们还会再造出来的。罗云净轻声说。
老人摇摇头,泪水滴在江面上:造不出来了......负责最关键工序的三个工程师,两个死在了金陵,一个在武汉被炸成了重伤......这些模具,是他们的心血啊......
更让人痛心的抉择发生在第二天傍晚。当民生公司的轮即将启航时,工人们在检查货舱时,意外发现了十几个孩子。他们都是汉口保育院的难童,最大的不过十二岁,最小的才六岁。
按照转运规章,这些孩子必须下船。船员们面露难色,孩子们则用惊恐的眼神望着大人们。
叔叔,我们很乖的,不会占地方的。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女孩怯生生地说。
罗云净看着孩子们脏兮兮的小脸,想起那些在文军长征中倒下的学子。他心一横,对船长说:这些都是特殊教学器材,是国家的未来。登记在我名下,出了事,我罗云净一力承担!
卢作孚得知后,特意来到码头。轻轻拍了拍罗云净的肩膀:罗组长,你做得对。我们抢运的不是冰冷的机器,是中国的未来。
罗云净看向挤在趸船旁等待的难民队伍。自己重担,除了这些的物资,还有这些的成千上万的无辜生命。
然而,坏消息接踵而至。就在当天深夜,新的噩耗传来:招商局的轮在巴东附近被日机炸沉。船上不仅载有汉阳兵工厂的精密机床和金陵兵工厂的制弹设备,还有二百余名技术工人。
幸存者有多少?罗云净急切地问。
报告的人低下头:只有三十七人获救,而且都是重伤。船上的老师傅......几乎都......
罗云净闭上眼睛,仿佛能听见那些机器沉入江底时发出的最后悲鸣,能看见那些技术工人在冰冷江水中挣扎的身影。这些都是中国工业的脊梁啊!
第二天,罗云净在码头遇到了轮的一位幸存者张师傅。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头上缠着渗血的纱布,走起路来还有些跛,却找到资委会的调度员,坚持要求给他派活。
我这条命是兄弟们换来的。张师傅红着眼睛说,船上那些老师傅,都是各个厂子的顶梁柱。王总工在船沉没前,还把最重要的图纸塞进铁桶里,说要给后人留个念想......
罗云净安排张师傅到资委会的临时维修站工作。看着这个倔强的背影,他更加坚定了信念:只要人还在,希望就在。
七月,九江沦陷。
武汉的东大门彻底洞开。
汉口的气氛已紧张到极点。机关、学校、工厂开始了最后的撤离。肖玉卿所在的第六部办事处,任务变得更加繁重而危险——他不仅要安排最后的机关撤离,更要为即将从武汉前线撤退下来的各部队规划路线、协调运力,确保这些历经血战的将士能够西撤,而不是陷入混乱和溃散。
宜昌的转运工作进入最紧张的阶段。
卢作孚提出的“四十天”黄金窗口期,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这四十天,必须抢在长江枯水期到来前,将滞留宜昌的所有人员和物资运走。
罗云净几乎住在了码头上。他协调着资委会的物资,按照卢作孚的“三段航行法”,将各地抢运出来的最精密、最核心的设备直接运往渝州,次重要的运至万县,普通的则暂存于沿途安全地带。码头灯火彻夜不熄,工人的号子声、轮船的汽笛声、起重机的轰鸣声,以及拖家带口、等待船位的难民们的呼喊声,汇成了一曲与时间赛跑、与命运抗争的悲壮交响。
他瘦得脱了形,嗓子永远是沙哑的,但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钢,坚定而锐利。他知道,他在这里多抢运出一台机器,未来的抵抗日军就多一分力量;他在这里多坚守一刻,远在汉口统筹全局的肖玉卿,肩上的压力就能减轻一分。
这天清晨,他在码头巡视时,遇到了民生公司的一位老船长。老船长指着正在装船的一套设备说:这是巩县兵工厂的最后一批大型机床,我们用了三艘船才把它们运出来。
路上损失大吗?罗云净问。
老船长叹了口气:从巩县到宜昌,走了整整两个月。路上被炸沉了两艘船,死了二十多个弟兄。但是值得啊,有了这批机器,你们在渝州就能继续造枪炮了。
就在这时,新的消息传来:长沙临时大学正式更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在昆明举行了开学典礼。与此同时,从徐州战场幸存下来的滇军官兵,经过整补后正在向南阳方向转进。
这三条平行推进的战线——军人的浴血转进、学子的文化长征、工业的艰难西迁,共同勾勒出一幅悲壮的历史画卷。罗云净站在码头上,看着眼前缓慢却坚定的转运,突然接到报告:又有一艘运输船在巫山段触礁沉没,船上载有中央机器厂的最后一批精密仪器。
他闭上眼睛,想起那些在前线倒下的年轻士兵,那些在湘西道上病逝的年轻学子,那些在长江里沉没的机器设备......
他睁开眼睛,目光却更加坚定。他看到码头上,工人们正在加紧装运下一批物资;看到江面上,民生公司的船只还在顽强地往返;看到不远处,资委会的技术人员正在检修受损的设备。
组长,这是今天要运走的物资清单。王科长递上一份文件。
罗云净快速浏览着清单:兵工厂的机床、化工厂的反应釜、研究所的仪器......每一件物品背后,都凝聚着无数人的心血和牺牲。
通知各单位,加快装船速度。罗云净说,我们要在日本人到来之前,把能运走的都运走。
夜幕降临,码头上依然灯火通明。罗云净站在货堆上,望着眼前的一切。他想起了肖玉卿的嘱托:物资西迁,关乎国脉。
这时,一个年轻的技术员跑过来报告:罗组长,那批光学玻璃已经安全装船了!
罗云净点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这批光学玻璃是制造瞄准镜的关键材料,能够安全运出,意味着前线的将士将来能有更精准的武器。
夜深了,罗云净还在办公室里处理文件。窗外,长江的波涛声不绝于耳,仿佛在为所有未能抵达的亡魂悲歌,也在催促着生者,背负着这一切,继续前行。
血色浸透了西迁路,军人的血、学子的魂、工人的汗与无数百姓在绝境中求生的意志,终将奔流成一个民族浩荡的未来。
碧血浸焦土,山河满忠魂!
——这,便是历史最庄重的证明:一个民族最不可摧毁的根基,永远是其不屈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