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直接带到了资委会设在宜昌城郊的临时指挥所——一处废弃仓库隔出的简陋房间。墙上挂着巨大的宜昌港区图和物资堆积情况表,上面密密麻麻贴满了代表不同物资和困境颜色的纸条,触目惊心。
没有片刻休息,罗云净立刻召集现有人员开会。会议在压抑和争辩中进行,各方都在陈述自己的困难,要求优先保障。罗云净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节奏与他此刻的心跳一样紊乱而沉重。
“够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嘈杂的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抱怨解决不了问题。从现在起,成立三个小组。第一组,拿着我的名帖,去找宜昌航务管理处和船运公司的负责人,不是去求,是去谈!告诉他们,我们有一批设备直接关系到渝州兵工厂复产,清单在这里,让他们自己看重要性!同时,统计所有滞留在港区、不属于紧急军运的民间船只,征用!按市价付钱,但船必须动起来!”
“第二组,带领所有能动弹的人,去清理三号码头东侧那片滩涂,搭建临时防雨棚!设备不能淋雨,这是死命令!人手不够就去雇民工,钱我来批!”
“第三组,跟我重新核定所有滞留物资的优先级。兵工厂核心设备、科研仪器、稀缺金属材料,列为甲等,不惜一切代价优先运走!其他的,依次顺延。”
他的命令清晰、冷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混乱的场面仿佛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人们开始像上了发条一样行动起来。
罗云净几乎长在了码头上。他穿着沾满泥污的工装,与工头一起研究吊装方案,与船老大为了半个舱位争得面红耳赤,在堆积如山的物资中穿梭,亲自确认重要设备的保管情况。他嗓子哑了,眼睛布满血丝,常常忙到深夜,才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临时落脚处,倒头便睡。
他知道,在汉口的肖玉卿,处境未必比他轻松。那些看似轻描淡写的“协调”背后,是无数的博弈、算计和看不见刀光剑影的厮杀。
一月二十四日,宜昌。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江面上船只的轮廓影影绰绰。罗云净在资委会临时办事处的院子里,与几位工程师商讨着三号码头那片滩涂的搭建方案。就在这时,一阵凄厉得不像人声的尖啸,猛地从云端直刺下来!
一月二十四日,宜昌。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江面上船只的轮廓影影绰绰。罗云净在资委会临时办事处的院子里,与几位工程师商讨着三号码头那片滩涂的搭建方案。
就在这时,一阵凄厉得不像人声的尖啸,猛地从云端直刺下来!
警报声的尾音尚未在潮湿的空气中完全消散,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就从城区方向猛地炸响!
“轰——!”
地面随之剧震,办事处屋檐上的瓦片簌簌作响,灰尘扬洒而下。
罗云净只觉得脚下猛地一颠,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紧接着,是更多、更密集的呼啸声,如同死神的镰刀划破天际,然后便是接二连三、地动山摇的巨响!
“是铁路坝方向!还有码头!”王科长指着远处接连腾起的粗黑烟柱,声音发颤,脸色煞白。
罗云净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铁路坝有机场和仓库,码头更有堆积如山的待运物资,那些都是维系抗战的命脉!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嘶哑:“所有人!进防空洞!快!快!”
在拥挤、潮湿、弥漫着恐惧气息的防空洞里,每一次爆炸的闷响都像重锤砸在罗云净胸口。他紧紧靠着冰冷的石壁,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日军此番轰炸,目标明确,就是要彻底瘫痪宜昌这个咽喉枢纽。那些尚未运走的精密设备……还有,玉卿在汉口,是否也正经历着同样的……不,他猛地掐断这个念头,不敢再想下去。
同一天,汉口。
肖玉卿刚结束一个关于长江布防的紧急会议,回到办公室,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周明远就面色凝重地送进来一份刚收到的电文。
“处座,宜昌急电!今日清晨,日机九架轰炸宜昌,铁路坝机场、仓库及下沿江码头区域遭重点攻击,损失及伤亡情况正在核查……”
肖玉卿接过电文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宜昌……他昨日才刚收到密报,云净安全抵达宜昌后,正在处理堆积如山的转运难题。那个码头,那些暴露在江岸的货栈……电文上冰冷的字句瞬间化作了灼人的画面。他仿佛能看见炸弹落下时腾起的火光,能听见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他快步走到巨幅地图前,目光死死钉在宜昌的位置上。一种混合着无力与焦灼的情绪啃噬着他的内心。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这里,隔着数百里的烽火线,等待着不知何时才能传来的、关于他是否平安的消息。
这天深夜,罗云净还在临时指挥所对着灯光研究转运路线图,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组长!不好了!”一个年轻职员冲进来,脸色煞白,“我们……我们堆放在三号码头临时棚区的七号箱,被……被航委会的人强行搬走了,说要给他们的航空汽油腾地方!”
罗云净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布满血丝。七号箱里装的是金陵兵工厂西迁的最后一批精密模具,是恢复步枪生产的命脉所在!
“谁干的?带我去!”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声音冷得像冰。
在现场,双方人员正在对峙,气氛剑拔弩张。航委会带队的是个少校,态度强硬:“罗组长,对不住了!前线急需燃油,你们的铁疙瘩,往后挪挪!”
“这是委座亲自批示优先内迁的军工设备!耽误了生产,你担待得起吗?”罗云净寸步不让。
“少拿委座压人!老子只知道飞机没油就是一堆废铁!给我搬!”那少校挥手示意手下继续。
眼看冲突就要升级,罗云净脑中飞速转动,硬碰硬显然不行。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对方士兵肩上的徽标,忽然心中一动。
“等等!”他上前一步,逼近那名少校,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威慑力,“如果我没认错,诸位是王旅长的旧部?民国二十五年陇海线那场仗,贵部被围,是兵工厂日夜赶造、紧急调弹药给你们解了围。现在你们要搬走的,就是生产那些救命枪弹的模具,那少校闻言,脸色猛地一变,嚣张气焰瞬间矮了半截。他惊疑不定地看着罗云净,显然没料到这个资委会的文官,竟然对他们的部队渊源如此清楚。
这段渊源,正是肖玉卿在金陵期间,闲聊般向他提及的某个部队旧闻,此刻竟成了破局的关键。
罗云净趁热打铁,语气放缓,却依旧坚定:“给我半天时间,我亲自协调,在旁边给你们腾出存放燃油的地方。但这批模具,一件也不能少!”
最终,一场冲突得以化解。当模具被重新安置妥当后,罗云净站在江风凛冽的码头上,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
他抬头望向西方,墨色的天际下,是三峡险峻的轮廓,也是通往生路的、充满艰险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