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深夜,他回到寓所,会发现书桌上除了宵夜,还多了一份整理好的、关于某家工厂特殊情况或某条运输线路最新情况的剪报或便签,字迹清秀,信息精准。
他从不问她从哪里得来,她也从不解释。这种无声的支持,在硝烟弥漫的后方,显得弥足珍贵。
这天傍晚,罗云净终于得以抽身,比往常稍早一些回到寓所。夕阳的余晖给客厅镀上一层暖金色,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沉闷。
他意外地发现,林慕婉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房间或客厅,而是站在二楼走廊的窗前,望着被晚霞染红的天际,身影在光影中显得有些单薄,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他走近几步,看清了她手中握着的,是一枚成色极好的羊脂玉双鲤佩。玉佩在她指尖无声地转动,温润的光泽映着她看不出情绪的脸。
听到脚步声,林慕婉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收拢手指,将玉佩握入手心,然后自然地转过身,脸上已是一贯的平静。
“今天回来得早。”
“嗯,手头的事暂时告一段落。”罗云净的目光在她握紧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他知道那是什么,罗家给庆王府的定亲信物。她此刻拿出来,意味着什么?
两人一时无话。一种微妙的气氛在空气中流淌,不同于往日的纯粹工作默契,似乎触及了那层他们一直刻意回避的、名为“婚姻”的实质。
最终还是林慕婉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这玉佩,我之前总想着,有朝一日能物归原主。”她顿了顿,抬眼看向他,目光澄澈,“没想到组织会安排我掩护你。我早已心有所属,他......在江南打游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这个还给你。”
她的话像一阵风,轻轻掀开了那层薄纱。她表明了态度——不纠缠于旧约形式,认可当前“同舟”的关系,但也仅止于此。
罗云净心里松了一口气,十分感激她的清醒与克制。他抬手,接过了玉佩。
“谢谢你,慕婉同志。”他真诚地道谢。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了凄厉的防空警报声,尖锐地刺破了黄昏的宁静。
两人几乎是同时神色一凛,所有关于个人情感的微妙思绪瞬间被扫空。
“进防空洞!”罗云净沉声道。
林慕婉点头:“我去叫陈妈。”
凄厉的防空警报声如同丧钟,在金陵城上空回荡。
“快!”罗云净低喝一声,语气果断,没有任何犹豫。
林慕婉立刻转身下楼,脚步迅捷却不显慌乱,去寻在厨房忙碌的陈妈。罗云净则迅速检查了一下书房,将桌面上几份特别重要的迁移方案草图锁进保险柜,随即也快步走出。
寓所附近就有一个公共防空洞,此时已是人声鼎沸,拖家带口、面色惶恐的市民蜂拥而入。罗云净护着林慕婉和陈妈,随着人流挤进阴暗潮湿的洞内。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味和恐惧的气息。
防空洞里弥漫着汗味和土腥气。爆炸声传来,头顶的灰扑簌簌往下掉,灯闪烁了几下,一个三四岁的女孩把脸埋在母亲怀里,小声啜泣:娘,我怕...年轻的母亲轻拍她的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角落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闭目捻着佛珠,妇女们低声的祈祷,以及男人们关于战局的沉重议论回响在洞里。每一次爆炸声传来,整个洞穴都像受惊的兽类般集体战栗。
罗云净靠墙站着,林慕婉和陈妈在他身侧。他没有说话,只是在一片嘈杂和黑暗中,静静听着。这不是他第一次躲警报,但每一次,都让他更深刻地感受到肩上责任的重量——那些在图纸上规划的路线,那些在会议上争论的工厂,背后是无数鲜活的生命和这个民族赖以生存的根基。
他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林慕婉,她微微仰着头,借着洞口透进的微弱光线,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脸上没有太多恐惧,只有一种沉静的专注。陈妈紧紧攥着林慕婉的胳膊,身体微微发抖。
“别怕,陈妈,我们在洞里,很安全。”林慕婉低声安抚,声音平稳,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约莫一个多小时后,冗长的解除警报声终于响起。人们如同获得大赦,争先恐后地涌出防空洞,重见天日的感觉恍如隔世。夜色已深,金陵城笼罩在苍茫的黑暗里。
解除警报后的金陵死一般寂静。月光透过硝烟,给断壁残垣蒙上惨白的纱。远处还有未熄灭的火光在黑暗中明灭,像垂死者的眼睛。空气中飘散着焦糊味,混着淡淡的血腥气,这是战争特有的气息。
回到寓所,气氛依旧凝重。陈妈惊魂未定,林慕婉安抚她去休息。客厅里,只剩下罗云净和林慕婉。
“看来,空袭会越来越频繁。”罗云净望着窗外尚未完全散尽的夜色,沉声道。
“嗯。”林慕婉点头,“我们必须加快速度。我在救亡会听到消息,沪上那边,大战已经不可避免,一旦开打,金陵的压力会更大。”
“我知道。”罗云净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她,目光锐利,“慕婉同志,有件事需要你协助。”
“请讲。”
“内迁工厂名单里,有几家关键的民营厂,老板还在犹豫,或是被地方势力阻挠。官方渠道沟通效率太低,可能需要一些……更灵活的方式。”他斟酌着用词。
林慕婉立刻领会:“你是想通过民间团体、商会,或者……其他途径,侧面施加影响,或者提供保障,让他们下定决心,并且能顺利启程?”
“不错。”罗云净赞赏地看了她一眼,“你在妇女救亡会和侨界有联系,这方面或许比我们更方便运作。具体名单和困难点,我稍后给你。”
“没问题。”林慕婉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这也是为抗战保存力量,义不容辞。”
这一刻,他们之间那种“同志”的纽带更加牢固。信任,在共同的使命面前,无需过多言语。
此后数日,局势急转直下。罗云净在资委会听到了一个令他心头一沉的消息:为应对即将到来的淞沪大战,统一指挥,最高当局决定成立军事委员会第六部,负责整合民众动员与游击作战以及西迁转运事宜,而原参谋本部部分机构及人员将并入或受其协调。
这意味着,肖玉卿所在的系统,正在发生剧烈的变动。他去了汉口,如今又逢此改组,前途未知,风险难测。
罗云净只能将这份担忧死死压在心底,全部精力投入到仿佛永无止境的迁移工作中。
林慕婉也变得更加忙碌,她利用罗太太的身份和自身能力,周旋于各救亡团体和工商界人士之间,为罗云净提供的名单上的工厂疏通关节,传递信息,效果显着。
八月十三日,淞沪会战终于爆发。巨大的战争机器全面开动,带来的不仅是前线的血肉横飞,还有后方更加疯狂的压力和混乱。
深夜,资委会大楼依旧灯火通明。罗云净揉着发胀的额角,审阅着一份刚从武汉加急送来的文件——关于优先迁移某系列特种钢铁厂和光学仪器厂的命令,落款处带着新成立的第六部的印记。
他的目光在文件末尾停留片刻,然后拿起钢笔,在上面签下了“速办”二字。他不知道这份命令是否经过肖玉卿之手,但他能感受到,在那遥远的指挥中心,同样有人在不眠不休地运作,试图将这纷乱的后方,拧成一股绳。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南方沪上的方向。那边夜空隐隐泛着不正常的红光,炮声隔着数百里,仿佛也能隐隐传来。
“玉卿……”他心中默念,手指无意识地隔着衣服,触碰着那枚紧贴胸口的铜钱。
“你一定要平安。”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前,继续投入这场与时间抢跑、为民族续命的无声战斗。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在这国破山河在的危急存亡之秋,他们每一个人,都必须在自己的位置上,成为那株坚韧的劲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