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单纯的学术探讨，还是别有深意的试探？或者是……“老家”安排的新的联络渠道？在“静默”状态下，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罗云净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依旧保持着技术人员的严谨：理论基础确实关键，不过工程应用面临的约束太多，往往难以两全。他故意说得含糊，既要接住对方抛来的试探，又不能泄露分毫自己的真实意图。
韩仲实点点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审视什么。他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酒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是啊，约束太多。”
他举了举杯，转身离去前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轻声道，不过，真正的智慧往往就藏在约束之中。希望日后能有机会再向罗工请教。
宴会结束后，罗云净坐在回寓所的车上，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飞速后退。今晚的收获超出预期。陈兆谦的态度明确了，而那位神秘的韩教授……他的话是随口一提，还是暗藏机锋？是“老家”的新渠道，还是敌人的又一次试探？
手中的情报如同灼热的炭火，必须尽快送出去。他看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更加如履薄冰。深潭映照着岸上的灯火，看似璀璨，却无法照亮其下的暗流汹涌。他，必须独自判断这微弱的光亮，究竟是引路的灯塔，还是诱人深入的陷阱。
回到北平路寓所，客厅里的台灯还亮着，罗明元正在等他。见儿子回来，他放下报纸问道：“晚宴怎么样？”
罗云净脱下外套，在父亲对面坐下：“见到了陈次长，说了几句话。他还是老样子，话里有话。”
“他说什么了？”
“暗示我不要急于求成，慢一点稳一点。”罗云净苦笑，“这倒正合我意。”
罗明元点点头，沉默片刻后压低声音：“你母亲今天收到你二叔从香港辗转寄来的信，说小六在那边一切都好。”
罗云净心中一暖。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时刻，得知堂弟平安的消息，无疑是莫大的慰藉。
“父亲，谢谢。”他轻声说。
罗明元摆摆手，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早点休息。”
父亲离开后，罗云净却毫无睡意。他走到书桌前，取出那本皮革笔记本，翻开到特定的夹页。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种符号和公式——测向车的工作频段、城区定位的盲区、电力供应的短板、布防的规律……
这些信息必须尽快传递出去。可是怎么传？
韩仲实的出现像是一道微光，但太过缥缈。一个远道而来的教授，为何会对他那篇旧文如此熟悉？又为何偏偏在此时出现？
接下来的几天，罗云净照常上班。胡为缮对他的态度越发亲切，在处务会上公开表扬他“年轻有为，堪当大任”。这引来了不少同僚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赵安平更是表现得格外殷勤。
罗云净心中警铃大作。这种过分的关注绝非好事，他必须更加小心地维持平衡。
三天时间在焦虑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就在罗云净几乎要放弃希望时，转机意外地出现了。
这天下午，他正在审阅文件，秘书通报有客到访。来人是许佩文身边的管家，恭敬地递上一个请柬：
“罗先生，夫人吩咐我来送这个。北平来的韩教授是夫人的表亲，明日就要回去了。夫人设了家宴饯行，想着您与韩教授都是学工程的，或许有话可聊，特意请您也来坐坐。”
罗云净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接过请柬：“请转告伯母，我一定准时到。”
送走管家后，他仔细端详着请柬。这确实是个合情合理的邀请——许佩文一向周到，为即将离京的表亲设宴饯行，顺便邀请与客人专业相近的晚辈作陪，再自然不过。
但直觉告诉他，事情绝非这么简单。
次日傍晚，罗云净准时来到陈公馆。这次不是在宴会厅，而是在偏厅的小餐厅里，气氛温馨许多。除了陈兆谦夫妇和韩仲实外，只有另外两位远亲在场。
餐厅里飘着龙井茶的清香，收音机里正播放着周璇的《夜上海》，与窗外肃杀的政治氛围形成鲜明对比。
韩仲实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态度温和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整个晚宴上，他大多时间在与陈兆谦谈论时局，与罗云净的交流仅限于几句关于工程技术的客套话，完全没有提及那晚宴会上的深入讨论。
然而，罗云净敏锐地察觉到，韩仲实虽然在与陈兆谦交谈，但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总在不经意间打量着他。那不是普通的好奇，而是一种审慎的、评估的目光。
晚宴结束后，韩仲实与众人道别时，特意与罗云净握了握手：“罗工程师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他的手掌干燥温暖，在握手的瞬间，指尖似乎若有若无地在罗云净的掌心按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转瞬即逝，韩仲实随即转身与陈兆谦夫妇话别，自然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罗云净的心却猛地一跳。他清楚地记得肖玉卿教过他的暗号——这是“已确认”的意思。
已确认，确认什么？
罗云净心中不免有些错愕。
回寓所的路上，罗云净细细回味着今晚的每一个细节。韩仲实始终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没有任何逾矩之言，没有任何可疑之举。
看来只有联系上肖玉卿才知道这位韩教授打得什么哑谜。
三天后的傍晚，罗云净下班回到寓所，发现新到了一批工具书。他将书抱回书房，一本本翻看，其中一页上用铅笔写着一个公式。
是肖玉卿的字迹。
他拿出纸演算，内容是：“明日下午三时，鸡鸣寺茶室。”
罗云净将演算纸凑到烟灰缸上点燃，看着纸灰在烟灰缸中蜷曲、变黑，心中既感欣慰又充满不安。联络恢复了，但这意味着任务进入了更危险的阶段。明天的会面是转机还是陷阱？他无从得知，只能握紧双手，迎接这场不知终局的暗战。
他走到窗前，望着远处鸡鸣寺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这场无声的较量还在继续，而他，已经准备好了迎接下一个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