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看似闲谈的对话,实则是又一次相互试探。
这个夜晚,三人都难以入眠。罗云净在灯下破译字条的内容;肖玉卿反复推敲军械调配方案;曹彦达则把几个可疑的时间点标注在笔记上... ... 这座看似平静的小楼,正在上演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当晨曦再次透过窗棂,罗云净烧掉最后一张让他心惊的译稿。原来这一次临时组建的所谓“研究小组”,是一次内部审查,上面怀疑有人泄密,因为北路军一开始就受到了红军顽强的抵抗,高层要求在内部进行清查,而他们这些相关人员就被“邀请”到这里,借研究方案进行变相的审查。
他看着灰烬在空气中打着旋,像这个时代无数隐秘战线的牺牲者,无声无息。他彻底冷静下来,自己不能露出马脚,要全力应对这一次的变相审查。
午饭后,高负责人突然召集了一个简短的进度会议。会上,王工程师率先发言,展示了兵工署对仿制炮的初步分析结果,重点强调了其为了减重而牺牲部分结构强度可能带来的炸膛风险,认为这是红军的重大缺陷。曹彦达则补充了一些情报,提到对方可能通过香港等渠道获取了少量国外工业母机或技术手册。
轮到罗云净时,他展示了自己绘制的结构对比图和初步的技术路径分析。他讲得条理清晰,数据详实,既肯定了王工程师指出的风险,又引申出对方可能采取的进一步改进方向,尤其是将话题引向了规避火炮自身缺陷方案的投入大、周期长上。
“综上所述,”罗云净总结道,“对方的仿制并非简单的照猫画虎,而是有其明确的战术需求导向。因此,我们的反制措施也必须体系化。单纯追求火炮性能的单项超越,可能事倍功半,甚至会陷入对方擅长的机动游击节奏。当务之急,应是尽快建立针对其指挥通讯节点的侦测与干扰能力,这或是遏制其炮兵威胁的杠杆解。”
高负责人听得十分专注,未置可否,只是让书记员详细记录。肖玉卿则在罗云净发言后,适时地提出通讯干扰设备的生产、调配和人员培训所需的时间和资源问题,再次强调了后勤层面的复杂性。
会议结束后,罗云净回到办公室,发现曹彦达正等在他的门口。
“罗工程师,辛苦了。”曹彦达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看似随意地问道,“你对德国克虏伯公司三零年代初期的那套简化炮钢工艺怎么看?据我所知,那似乎也是受限条件下的产物。”
罗云净心中警铃微作,这是一个比昨天更具体、也更专业的技术陷阱。他面上不动声色,一边开门请曹彦达进去,一边从容应答:“曹先生果然见识广博。克虏伯那套工艺,核心是利用特定的热处理曲线来弥补材料本身的不足,优点是能利用现有中低标号钢材,缺点是工艺窗口极窄,对工人技术要求高,成品率低,且炮管寿命较短。在我看来,这更像是一种战时应急方案,而非长久之计。若长期使用,恐影响部队持续作战能力。归根结底,还是需要建立我们自己的、稳固的军事工业体系。”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
曹彦达听罢,点了点头,没再深入追问,又闲聊了几句便告辞了。
罗云净关上门,背靠门板,轻轻舒了口气。他知道,这样的试探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夜幕再次降临。罗云净按照约定,将一份写有技术需求、其中夹杂着几个看似合理但极难短时间内满足的项的清单,送到了肖玉卿的办公室。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并未多言。
这天下午,罗云净正在核算一组炮弹壁厚与装药量的平衡公式,门外传来敲门声。来人是高负责人身边的勤务兵。
“罗工程师,高参座请您过去一趟。
罗云净心中微微一凛,放下计算尺,整理了一下中山装,跟着勤务兵走向高负责人位于小楼另一端办公室。这条路他从未走过,走廊更深,守卫也更森严。
高负责人没有坐在桌后,而是站在地图前,背对着门口,似乎在沉思。
“高参座,您找我?”罗云净恭敬地站在门口。
高负责人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指了指旁边的沙发:“云净来了,坐。”他亲自给罗云净倒了杯茶,这个举动让罗云净更加警惕。
“这几天辛苦了。”高负责人坐在对面,目光平和,“报告初稿我看了一部分,思路很清晰,考虑也很周全。尤其是关于体系对抗和通讯优先的观点,很有见地。”
“参座过奖,分内之事。”罗云净欠身回答。
“不过,”高负责人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但书房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云净,”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像两把锥子,“你在分析对方技术来源时,提到了德、捷、甚至比利时几种可能,论证都很充分。但为何独独对‘日本途径’的可能性,着墨甚少?据我所知,关东军近年来处理淘汰军械,渠道复杂,难免有零星流失。”
罗云净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后脑。这是一个极其刁钻且阴险的问题。他端起茶杯,借抿茶的瞬间稳住狂跳的心。
日本是国人切齿的敌人,若将红军与日本武器来源轻易关联,不仅技术上牵强,更是在政治上泼脏水,其心可诛。他若反驳不力,要么显得专业不精,要么可能被扣上“为敌讳言”的帽子。
电光石火间,罗云净放下茶杯,神情坦然中带着技术人员的严谨:“参座明察,这一点我确实考虑过,但在初稿中暂未详细展开。”
“原因有三:其一,日式装备制式与我军、乃至欧系标准差异较大,其工艺痕迹有显着特征,目前从缴获残件照片看,并未发现明显日系风格;其二,即便有关东军淘汰品流出,其多为日俄战争时期旧械,技术落后,与对方体现出的‘简化而非落后’的思路不符;其三,”他顿了顿,目光迎向高负责人,“此事敏感,若无确凿证据,贸然写入报告,恐引人联想,偏离技术研判之本意,反为不美。若参座认为有必要,我可立即补充一份关于日系装备技术特征的辨析附录。”
他这番回答,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从技术层面否定了可能性,又点出了政治风险,暗示此举可能徒增干扰,最后以愿意补充附录的姿态表明合作态度。
高负责人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淡淡的、难以解读的笑意:“呵呵,考虑得很周到。是我多虑了。就按你的思路来,技术问题,还是你们专家说了算。”他挥了挥手,“去吧,抓紧时间,委座那边等着要结果。”
“是,参座。”罗云净起身,平静地退出办公室,直到走回自己的走廊,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罗云净心中清楚,这番应对虽然暂时过关,但也让高思远看到了他并非易与之辈。在这个龙潭虎穴中,过于锋芒毕露与过于软弱可欺同样危险。
高负责人最后那个笑容和“委座等着要结果”的话,与其说是鼓励,不如说是最后的警告和施压。
晚饭时,餐厅里的气氛更加沉闷。罗云净注意到肖玉卿和曹彦达都不在。他独自坐在角落,默默吃着饭,脑子里飞速旋转。高负责人的试探,说明对自己的怀疑并未消除,甚至可能更深了。必须尽快将情报送出去,但在这铁桶般的院子里,如何传递?
深夜,罗云净再次借口查阅资料来到图书室,图书室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绿罩台灯在远处亮着。
他希望能遇到肖玉卿,但今晚图书室空无一人。他心中焦急,却不敢久留,正准备离开时,目光扫过书架,忽然停在一本厚厚的《德华标准机械手册》上。
这是常见的工具书,他心中一动,抽出那本书,快速翻到中间某一页,他侧耳倾听,确认走廊无人后,才用极细的铅笔,在一条复杂的曲线公式旁,小心翼翼地画下了那个符号“?”,然后又将书快速塞回了原处。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举动,但他必须让肖玉卿知道,情报已初步整理,急需传递渠道。他不知道肖玉卿是否会来查看这本书,但这已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非接触联系方式。
回到房间,罗云净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压力。他铺开稿纸,却第一次感到笔尖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