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某一栋办公楼里,一场关于他的小型会议刚刚结束。
主持会议的,正是参加过兵工厂验收仪式的其中一位专员。他推了推金丝眼镜,对下属吩咐道:“对罗云净的间接观察继续,但要更谨慎。他舅舅沈国钧调任经济研究署,看似贬谪,实则是脱离了风暴中心,陈次长那边对他的赏识也人尽皆知。此人技术能力卓越,背景微妙,价值很大,想要他投靠到我们这边。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可轻举妄动,更不能让陈次长那边察觉。明白吗?”
“明白!”下属立正回应。
对话结束,办公室内重归寂静。一张无形的、更加谨慎却也更加持久的网,依然若有若无地笼罩在罗云净的周围。
而此刻的罗云净,刚刚在自己的秘密笔记本上,用符号记下了一句:“后勤采购王,出现频率异常,目光有探询意。需留意。”
写完后,他合上本子,锁进抽屉。
窗外,天色依旧阴沉。金陵的雨季,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无声处的惊雷,或许早已在云层深处酝酿,只待一道闪电,便会轰然炸响。而罗云净所能做的,就是继续他的“观察”,在风暴真正降临之前,捕捉那最细微、最致命的电荷变化。
时间终究是最无情的法官,不为任何人的意志停留或加速。一个月的光阴,在罗云净高度紧绷的“观察”与“静默”中,仿佛被压缩又拉长,最终还是走到了尽头。
延期交接的最后期限,到了。
技术研究室为他举办了一个简单却情真意切的送别会。廖永兴眼眶微红,用力握着他的手,声音都有些哽咽:“云净啊,我是真舍不得你走!研究室和厂里,都念着你的好!到了那边,若是……若是不顺心,这里随时欢迎你回来!”几位老师傅和年轻技术员也围着他,言语间满是不舍与祝福。
罗云净心中亦是感慨万千。这里是他回国后真正施展抱负的地方,留下了无数挑灯夜战、攻克难关的回忆,也见证了他内心的蜕变与挣扎。他郑重地向廖永兴和所有人道谢,语气真诚:“谢谢廖工,谢谢大家。这段时间,是我宝贵的经历。无论到哪里,我都会记得咱们一起奋斗的日子。”
他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但这份克制反而更显真挚。
调令手续已全部办妥。第二天,罗云净收拾好个人物品,其实不过一个公文包和一个小行李箱,里面主要是他的技术笔记和一些私人衣物。研究室和兵工厂厂的资料,他已严格按照规定,留下了完整的副本和交接清单。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间熟悉的办公室,然后转身,没有丝毫犹豫,走向自己的汽车。
车子驶离技术研究室的大门,将一段岁月彻底留在身后。
国防设计委员会虽然主要办公地点设在申城,但金陵作为首都,同样也设有办公地点,是城中一处相对僻静、但戒备森严的大院里。青砖灰瓦的建筑透着几分严肃和神秘。报到流程繁琐而规范,接待他的是一名表情刻板的秘书,公事公办地办理手续、发放证件、交代注意事项。
“罗工程师,您的办公室在二楼东侧。委员会目前任务繁重,各个项目组都急需人手,尤其是您这样的专业人才。具体工作安排,稍后会有负责人与您接洽。”秘书的语气平淡无波。
罗云净被引到自己的办公室。房间不大,一桌一椅一茶几一沙发一书架,塞得满满当当。窗外是院子里高大的乔木。这里安静得可怕,与研究室的火热氛围、兵工厂车间那种充满金属撞击声截然不同。一种无形的、属于官僚机构的束缚感悄然弥漫开来。
他刚坐下没多久,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
“请进。”
进来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戴着眼镜、气质略显油滑的男人,未语先笑:“哎呀,这位就是新来的罗云净工程师吧?久仰大名!我是规划处的副处长,姓吴,吴明达。欢迎欢迎啊!”
“吴处长,您好。”罗云净起身,客气地握手。对方的手掌绵软而潮湿。
“不必客气,以后就是同事了。”吴明达笑容可掬,目光却在罗云净脸上和这间狭窄的办公室里快速扫过,“罗工程师年轻有为,在兵工厂那边可是做出了大成绩的,委员会对你是寄予厚望啊!”
“吴处长过奖了,我只是做了分内的事。”
“哎,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嘛!”吴明达哈哈一笑,随即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显得推心置腹,“罗工程师,不瞒你说,咱们委员会呢,地方不大,但水可不浅。各个山头,关系盘根错节。你刚来,有些情况可能不清楚。有什么不明白的,或者遇到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老吴!别的不敢说,帮你指点指点迷津,疏通疏通关系,还是没问题的。”
这番话,看似热情,实则是在划地盘和试探。罗云净心中了然,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略带拘谨和感激的笑容:“那真是太感谢吴处长了!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以后还要请您多多指教。”
“好说,好说!”吴明达对罗云净的态度似乎很满意,又闲聊了几句委员会的“趣闻”和几位重要人物的背景喜好,这才意犹未尽地告辞离开。
送走这位“热心”的吴副处长,罗云净关上门,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
果然如肖玉卿所料,这里绝非净土。热情的背面是算计,器重的背后是拉拢。他必须更加小心。
下午,他被带去见了委员会的一位委员,一位神情严肃、不苟言笑的中年官员。谈话内容主要是强调保密纪律和委员会工作的重要性,要求他尽快熟悉环境,投入工作。具体任务,却依旧语焉不详,只让他先阅读一些过往的项目档案和宏观规划文件。
接下来的几天,罗云净的生活陷入了某种奇怪的节奏。他每天准时上班,埋头于一大堆泛黄的档案和冗长的规划报告中,却始终接触不到任何实质性的、核心的项目工作。他像被闲置了起来,或者说,被有意地隔离在真正的权力和核心圈层之外。
期间,那位吴副处长又来找过他几次,或明或暗地打探他与陈兆谦的关系,以及他对委员会内部几个派系的看法。罗云净一律以“刚来不清楚”、“只懂技术”为由,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
他清晰地感觉到,无数双眼睛在暗中观察着他,评估着他的价值、他的立场、他的弱点。
他严格执行着肖玉卿的指令:静默,观察。他将在这里看到、听到的一切人际关系、运作规则、甚至建筑布局的细节,都默默记在心里,等待下一次不知何时会来的联络。
他发现,委员会的工作效率远低于兵工厂,大量的时间消耗在无休止的会议、扯皮和公文往来中。许多宏大的规划听起来激动人心,却往往缺乏具体的实施路径和技术支撑。这里更需要的是能写漂亮报告、善于领会意图的“人才”,而非埋头苦干的工程师。
这种环境让他感到窒息,却也让他更加确信肖玉卿所选择的道路。那条路或许充满危险,但却直面真实,为了一个更具体、更崇高的目标而奋斗。
一天傍晚,下班时分,罗云净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他走下空旷的楼梯,来到寂静的大院。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站在院子里,回头望了一眼这栋森严的青灰色大楼。
这里,将成为他的新战场。一个没有硝烟,却可能更加凶险的战场。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向着大门走去,步伐沉稳而坚定。
他知道,从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他这场深入虎穴的孤身之旅,才真正开始。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龙潭虎穴之中,牢牢记住自己的使命,等待那一声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