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浦码头行动的后续,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却不是胜利的浪花,而是深不见底的淤泥。
稽查特别行动组的临时审讯室内,空气闷热而污浊,混杂着血腥、汗水和烟草的气味。偶尔从门缝中漏出的几声压抑的惨叫,让走廊里站岗的卫兵都不自觉地绷紧了脊背。
肖玉卿靠在审讯室外的墙上,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衬衣领口微敞。他叼着烟,烟雾缓缓上升,模糊了他脸上冰冷而倦怠的神情。连续数日守在审讯室,他的眼底布满了血丝。
他掐灭手中的烟蒂,脸上不见丝毫破获大案的喜悦,只有连日审讯带来的疲惫,以及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冰冷嘲弄。
乔凤年是块硬骨头,曹彦达用了重刑才开始交代,一个个名字、一桩桩交易,牵扯出的利益网络盘根错节,直刺金陵高层。林瑞明则圆滑得多,看似竹筒倒豆子,实则避重就轻,供出了沪上几个官员的名字,巧妙地将责任引向派系斗争和“上面的暗示”,竭力将自己塑造成一枚无奈的棋子。而那个办事处的小科员,早已吓破了胆,却也只能提供些无关痛痒的边角料。
肖玉卿静静地听着,分析着。当金陵某官员机要秘书的名字最终从乔凤年含糊不清的呓语中浮现时,他的指尖只是在报告纸上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翻看笔录。
曹彦达从审讯室出来,看着肖玉卿这副模样,从兜里掏出香烟递给他,自己也抽出一根点上,重重地吐出一口烟圈。
他太熟悉这套路了。这么多年情报工作的经历让他深谙金陵那潭水的浑浊与凶险,哪些石头可以搬,哪些是万万碰不得的,他和肖玉卿都心知肚明,这个案子十有八九是不了了之了。
最后,曹彦达将所有口供、证据、线索,整理、交叉比对,最终形成一份逻辑严密、证据链清晰的报告。他用红笔在几个关键名字,尤其是那位高官机要秘书的名字上,重重圈出,然后,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将其封入绝密档案袋。踏上了回金陵的路程。
他知道这份报告大概率会石沉大海,但他必须这样做——这是程序,是他必须走的过场。他和他的人流了血,玩了命,总要留下一个不容抹杀的记录,像一颗钉子一样,钉进某些人的视野里——即便不能立刻拔除,也要让他们知道痛,知道有人盯着。
金陵的秋日,天高云淡,却莫名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闷。
罗云净坐在技术研究室的办公桌前,面前摊开着最新的测距仪量产优化方案,纸页上的公式与数据却似乎失去了往日清晰的魔力,难以凝聚他的心神。
陈兆谦那通看似寻常的提醒电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持续荡漾着不安的涟漪。他起身,借口查阅旧档,去了研究室的资料室——那里订有宁沪两地的数种大报。
手指划过微凉的报纸,目光迅速扫过版面。果然,在并不起眼的位置,找到了几条语焉不详的短讯:“沪上昨夜开展联合治安巡查,于杨树浦码头一带查获大宗违规物资,数名相关人员被带往警局讯问”、“央行信托处某林姓职员疑涉经济纠纷,正配合调查”……
文字极其简略,甚至刻意模糊,但罗云净的呼吸却为之一窒。杨树浦码头、央行信托处、林姓职员……这些碎片化的关键词,与他脑海中那些蒙尘的机床轮廓、舅舅沉郁的警告以及海城那夜获悉的惊心动魄的内幕,严丝合缝地拼接起来!
他不动声色地合上报纸,放回原处,面色平静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仿佛只是进行了一次寻常的资料查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后背已然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对方动手了,或者,是舅舅背后的力量反击了?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水面下的激烈搏杀已浮出水面。那个“林姓职员”是否就是不久前给自己办理手续的林秘书?他的落网,会攀扯多少人?会不会最终牵扯到舅舅沈国钧?
尽管陈兆谦的语气暗示着舅舅暂且无虞,甚至可能因祸得福,但罗云净深知官场倾轧的诡谲莫测。今日的棋子,明日就可能成为弃子。
此刻的安稳,或许只是下一轮风暴来临前的短暂间隙。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图纸上,铅笔尖却无意识地在纸页边缘划下一道深深的刻痕。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在此刻流露出任何异常。研究室是他目前最坚固的堡垒,技术专家的身份是他最好的保护色。
他必须比以往更加沉静,更加专注。
下午,他照常去了七〇四兵工厂。车间的轰鸣声、金属切削的气息,稍稍驱散了脑海中的纷乱。他穿上工装,扎进老师傅中间,针对量产中遇到的一个微小的齿轮热变形偏差,重新演算数据,调整加工参数。
“罗工,这点误差,前线使用估计都感觉不出来吧?”一个年轻学徒忍不住问。
罗云净头也没抬,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不是感觉不感觉的问题。是原则问题。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今天允许万分之一的误差,明天就可能默许千分之一的失误。国防器械,容不得半点侥幸。”
他的话掷地有声,周围原本有些松懈的工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操作更加一丝不苟。
廖永兴恰好走来听到,脸上露出极为满意的神色,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得好!云净,有你这份心,咱们所的活儿,我就放心了!”
罗云净谦逊地笑了笑,心底却是一片冷肃。他必须让所有人,尤其是可能关注着他的眼睛,看到他的价值、他的专注、他的“无可替代”。他扎根于此,心无旁骛。
然而,暗流并未因他的专注而停止涌动。
次日,他明显感觉到研究室里的气氛又微妙了几分。几个平时与他关系尚可的同事,看他的眼神多了些闪烁和探究。
午休时,他无意间听到有人在茶水间低声议论:“……听说了吗?沪上那边抓的人,好像牵扯不小……”、“央行那可是肥缺啊,这回不知道要倒多少霉……”
议论声在他走近时戛然而止,化作尴尬的问候。罗云净面色如常地点头回应,心下却了然——消息已经以各种隐秘的渠道扩散开来,他作为沈国钧外甥的身份,在这些嗅觉灵敏的机关人员眼中,已然镀上了一层复杂的色彩。
他甚至敏锐地察觉到,办公楼外似乎多了些陌生的面孔。并非明显的监视,只是那辆停在街角许久的黑色汽车,换了新的车牌;那个总是慢悠悠扫着落叶的清道夫,动作似乎过于干净利落了些。
压力如同无形的蛛网,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
傍晚下班,他照常开车回家。经过那个熟悉的修鞋摊时,他眼角余光瞥见那摊主正低头摆弄一个小巧的玩意——那绝不是在修鞋。
罗云净的心跳平稳,甚至没有减速,径直开了过去。
回到家中,陈妈忧心忡忡地迎上来,欲言又止。
“怎么了,陈妈?”罗云净温和地问。
“少爷……下午,有两位自称是市政府的先生来查今年的消防捐票,问得格外细,还……还旁敲侧击地问起您最近有没有接待过什么沪上来的朋友……”陈妈的声音带着后怕。
罗云净的目光微微一凝,随即安抚道:“没事,例行公事罢了。以后再有这样的人来,一律说我公务繁忙,不便接待,让他们去研究室找我就是。”
他语气从容,但心底雪亮:对方的试探升级了。从外围的观察,到了直接上门,试图寻找可能存在的“联系”证据。他们或许不敢直接动他,但却急于找到任何能用来攻击舅舅、或是坐实某些罪名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