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儿的变化最为明显。苍白的小脸渐渐透出健康的红晕,虽然依旧瘦弱,但奔跑时脚步不再那么虚浮。他成了母亲最得力的小帮手。递布头、塞棉絮、搅线团……动作越发熟练。去张婆家时,他不再只敢远远站在篱笆外。有时,他会大着胆子,将母亲新缝好的、一只歪歪扭扭却努力缝上了两粒黑豆当眼睛的“小狗”布偶,小心翼翼地放在张婆门槛旁,紧挨着那碗腌菜。然后飞快地跑开,躲到篱笆后,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紧张又期待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
风雪交加的黄昏。
沈微婉刚将最后一块劈好的柴火码进张婆屋后柴垛的缝隙里(张婆默许了她使用这个角落)。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生疼。她佝偻着腰,剧烈地喘息着,断裂的肋骨处疼得钻心。
“吱呀……”
木门再次被拉开一道缝隙,比以往更宽。
张婆佝偻枯瘦的身影立在门内的阴影里,浑浊锐利的目光穿透风雪,先是落在码放整齐的柴火上,随即,如同被磁石吸引,缓缓移向篱笆角落——安儿小小的身影正蹲在那里,小手冻得通红,却极其认真地在积雪覆盖的枯草堆里扒拉着什么。
孩子的小手里,攥着几根刚扒出来的、颜色灰白、带着泥土的细长根须。那是张婆前几日指点过的、埋在背阴处冻土下的甜草根。安儿扬起小脸,鼻尖冻得通红,大眼睛亮得惊人,献宝似的朝着门缝的方向晃了晃手里的草根,奶声奶气地喊:“婆婆!甜的!”
风雪呼啸。
门缝里一片死寂。
沈微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许久。
在沈微婉几乎以为张婆会再次甩上门时。
那只枯瘦如鹰爪、布满深褐色老年斑和皲裂口子的手,再次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沉重,从门缝的阴影里伸了出来。
这一次,没有触碰安儿的发顶。
那只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极其精准地指向沈微婉脚下那片被冻得如同铁板的新垦土地边缘,一处被积雪半覆盖的、毫不起眼的角落。
“那底下……”张婆沙哑干涩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凝滞的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从冻土深处艰难地拖拽出来,“埋着……一包老种子。”
她的浑浊眼珠死死盯着那片雪地,目光仿佛穿透了冰层,看到了被时光掩埋的生机。
“开春……化了冻……”她的声音更低下去,带着一种洞穿岁月轮回的苍凉笃定,“挖出来……撒下去……”
枯槁的手指极其艰难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什么,最终只无力地垂落。
“能活。”
话音落下的瞬间!
“砰!”
木门再次被猛地甩上!
巨大的声响在风雪中回荡,震落门楣上的积雪。
沈微婉枯槁的身体如同被雷击中,剧烈地一震!她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张婆手指过的那片被积雪覆盖的角落!
老种子?
开春……能活?
巨大的震撼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她忘记了刺骨的寒冷和肋骨的剧痛!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希望、沉重与更深沉连接感的暖流,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她!
她不再看那紧闭的门。
目光缓缓移回墙角那三只沉默的粗陶坛子,坛口逸散的奇异浓香在风雪中顽强弥漫。
移向屋内灶台边那盆凝固的灰黄色皂块。
移向安儿冻得通红、却攥着甜草根、亮如星辰的小脸。
最后,再次落回那片被积雪覆盖的、埋藏着“老种子”的土地。
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着她枯槁的脸颊。
破败的柴门在风雪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然而,沈微婉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名为“生路”的微光,却穿透了漫天的风雪与刺骨的严寒,燃烧得前所未有的沉静、明亮、且……坚定。
根,已深扎。
枝叶,在冻土下悄然孕育。
破瓦村这片冰冷贫瘠的土地上,那点名为“沈微婉”的微光,终于不再是无根的飘萍。一种沉甸甸的、带着粗粝温度与无尽生机的——“扎根”之感,如同那坛中引魂的老卤,悄然弥漫开来,渗入每一寸被苦难浸泡的骨血。